第 20 章 楓宴(十)(1 / 2)

千燈賞楓宴前日,白家少城主白見臨忙了一整日慶典的事,終於可以在晚上清閒下來,他在雁蘆樓用了晚飯,準備看一出皮影戲打發夜晚時間。

寫在雁蘆樓的節目名牌上的都是老戲,白見臨興致缺缺,隨手點了一出幾乎看得倒背如流的《青蛇》,隨後就要了茶水點心等戲。

他對戲文本沒太多期待,隻是臨休息前的一點消遣,待戲幕後的燈火亮起,牽線紙人出現在戲幕上,旋律陌生的琵琶曲目也隨之響起。

琵琶聲婉轉悠揚,比白見臨曾經聽過的任何一場彈奏都得更嫻熟流暢,他頓時來了興致。

可隨著白見臨專注看戲目聽琵琶,他很快意識到了不對勁,幕布上演繹的皮影戲劇情、樂師彈奏的琵琶曲都非常陌生,似乎不是他熟悉的《青蛇》。

白見臨心中騰起幾分疑惑,不動聲色等戲進行下去。

直到半盞茶後,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於是放下手中茶盞,出聲打斷了正進行的表演:“等一下,你們現在給我演繹的皮影戲目,真的是《青蛇》嗎?”

戲幕後的池惑並未停止琵琶演奏,而是放緩了節奏:“少城主,見諒,今日這出戲,是我專門為你編排的劇目,相信可以給你帶來驚喜。”

“還有這等事?”白見臨覺得奇怪的同時,也突然來了興致。

一直忙於處理各城池事務的他很快意識到,出現這種情況,要麼是下邊人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對治理者的不滿;要麼是有什麼不能直接言明的話,需要通過戲文的方式告知他。

白見臨從來不是專斷暴戾之人,而且戲幕後這位樂師身上沒有修者的氣息,似乎也不帶任何威脅性,於是他壓下心頭的疑惑耐心道:“那你繼續吧,橫豎《青蛇》我也看膩了。”

如果是看一出皮影戲就能了解的情況,他很願意耐心聽下去。

琵琶聲由緩轉急,幕布後布偶表演的情節也越發觸目驚心。

池惑通過皮影戲的方式,與少城主白見臨講述了一個殺父弑兄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裝瘋賣傻,看似怠於修行,對城中事務也不管不顧,隻攬了家族裡守陵園、處理城中殯葬事宜的閒差,終日遊手好閒風流紈絝,就這般蟄伏了多年,主角在暗地裡重金雇傭鬼修蠱師,利用守陵園的便利,在地宮煉陰兵養鬼屍,待計劃稍成氣候,一朝勾結鬼域之主,通過萬千陰兵進攻城池,對父兄的門士及城中百姓毫不留情絞殺,血流成河,昔日最繁華的城池一夜之間淪為地獄。

戲幕後技師的演繹技法精巧,牽線紙人動作台詞活靈活現,白見臨越看越不對勁,眉頭也越擰越緊。

戲中很多細節和現實對上了,比如主角裝瘋賣傻風流紈絝,比如主角甘願守陵園、處理殯葬事宜,比如主角是家族中最小的兒子…這一切似乎都指向自己的親弟弟白逐溪。

並非自己多想,怎麼看都有太多巧合對上了。

一向脾氣很好的白見臨猛一拂袖,尚未變涼的茶水翻倒

在地:“演這出戲,你有何居心?”

屏風後的池惑抱著琵琶言簡意賅:“少城主,待兵臨城下,就來不及了。”

突然“咣當”一聲響,客房的門被人從外向裡拉開。

琵琶聲截然而止,一位盛裝華服的美豔“女子”倚在門邊,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道:“聽聞新來的皮影師給我們少城主擅自改了戲目,我倒是想看看,這出彆出心裁的戲,演的是什麼?”

來者不是彆人,正是上一世將池惑當做棋子的白家小公子,白逐溪。

屏風後的池惑指尖微僵,白逐溪的出現並不在計劃之中。

但既然是冒險,就存在任何無法預知的風險,在製定行動計劃時池惑已經留了一手。

池惑反應很快,轉而用指尖拂過琵琶弦。

琵琶聲轉急,池惑挑動指尖彈奏那曲《醉死夢生》。

但白逐溪對此並沒有耐心,原本倚在門邊閒閒搖扇子的他神色一凜,手中折扇被他飛擲而去,迅疾如一尾箭矢,徑直朝屏風後的池惑射殺而去。

“溪兒,住手!你這是乾什麼?!”白見臨出聲喝道,攔下了飛擲而出的扇子,“對方隻是皮影師,不可如此粗蠻對待!”

“哥,你就是太講道理啦,才讓下邊的人這般欺負你,在我看來,擅自更改戲目是非常沒規矩的行為,這些下人應當好好教訓教訓,立立規矩了。”白逐溪平日裡戴著紈絝不羈的麵具,此時索性將自己囂張跋扈的人設發揮得淋漓儘致,公然教訓亂改戲目的皮影師。

雖然折扇已經被白見臨攔下,但白逐溪腰間佩劍已經出鞘。

池惑很清楚,白逐溪在外人麵前假裝不學無術,每次出劍都悠著勁兒,隻露三分鋒芒,所以朝池惑劈來的劍意才沒有瞬間要了他的命。

不過,對於他現在的修為而言,白逐溪的三分鋒芒也是難以承受的。

他知道耗下去不妙,手中撥動琵琶弦的節奏越來越急,這首《醉死夢生》,就是他與“自己”求救的信號。

雖然先前鬼主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複會幫他,但池惑很了解,“自己”會出手的。

摧枯拉朽劍意滔滔而來,雖然白逐溪藏了七分,但也足以將遮在池惑麵前的屏風震碎。

池惑挑動琵琶弦絲的指尖染了血,突然“錚”的一聲響,風驟起,一隻三尺來長的紙鷹破窗而入,俯低身體飛掠而來,池惑迅速避開劍意翻身上鷹,接到人的紙鷹敏捷地朝窗外逃去。

浩浩劍意並沒有就此停歇,鋒利的氣刃緊隨而上,劈開了池惑遮在臉上的幕籬。

就在池惑抬手擋住劍意的瞬間,他的手背被拉開了一道口子,濺出的血灑在露了一半的臉上,他用餘光看了眼被白見臨勸阻的白逐溪,將這狡猾家夥淋漓儘致的演技看在眼裡。

隨後池惑擦了擦眼角的血漬,騎著鬼主為他召喚而來的紙鷹,朝城西方向飛去。

正著女裝的白逐溪微微眯起眼睛,表麵上和自家哥哥在爭論辯駁,實則用一種盯著獵物的冷靜眼

神看向池惑。

他將池惑擦掉血漬的動作仔仔細細看在眼裡,甚至注意到了眼尾那道若有似無的紅痕,似殘留的血漬,又似皮膚與生俱來的印記。

離開雁蘆樓後池惑不敢懈怠半分,因為白逐溪已經掙開了白見臨禦劍追來,白見臨怕自家不知輕重的弟弟在千燈會前期鬨出大事,也禦劍跟隨而來。

一下子,池惑被白家兩兄弟禦劍尾隨了。

池惑心知不妙,但俯在紙鷹上的他也沒有彆的法子,隻能任由鬼主的操控帶他脫身。

現如今隻能信任“自己”了。

池惑並不希望這一世的“自己■■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再度成為白逐溪的殺父弑兄的工具人,他能想到現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挑起白家少城主白見臨對白逐溪的矛盾,從而徹底打亂白逐溪奪權的計劃。

他這番以技藝人的身份冒險進入雁蘆樓,並通過皮影戲表演的方式,將白逐溪的狼子野心告知白見臨。

雖然當下自己空口無憑,不能為這出皮影戲提供可靠的證據,但池惑很清楚,白見臨這樣位高權重的繼承人多多少少會患上點疑心病,今天自己這出指桑罵槐的皮影戲,已經悄無聲息地在白見臨心中掀起波瀾,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種子一旦落地,剩下的就是等待萌芽了。

這個時間劇情點,自己以祁忘的身份做到這個地步,暫且是足夠了。

剩下的交給時間,以及白見臨對白逐溪的信任和感情。

急速飛行了片刻,池惑俯身看去,街市燈火已經稀疏寥落,很快,被白家兩兄弟禦劍追逐的池惑來到了扶水城郊外。

霧乍起,瞬間糊住了視線,紙鷹飛行的速度沒變,而緊隨其後的白家兩兄弟已經迷失在濃霧裡。

這場霧來的突然,也來得及時,將窮追不舍的白家兄弟給困住了。

但池惑知道突然起霧並非自己運氣好,而是鬼主在此設了迷陣,鬼主已經預料到白家兄弟不會輕易放過池惑,所以用紙鷹將兩人引至此,再以迷霧陣將其困住,好讓池惑在郊外脫身。

白霧潮濕濃重,徹底遮住了池惑的視線,置身其中,池惑錯覺被密不透風的白色蛛網纏住,蛛網越收越緊,直到掐滅他的感官和呼吸。

他也和白家那兩兄弟一樣迷失在鬼主的迷霧陣裡。

待紙鷹在霧色中緩緩下落、停穩,池惑的手腕立刻被一束藤蔓縛住。

藤蔓柔軟而有力地纏繞而上,帶著霧氣凝結的水珠,潮濕冰涼,像毒蛇的信子蜿蜒攀行,牢牢將他的手腕纏住,就好似對待自己的獵物。

“跟我來,彆走丟了。”

鬼主的聲音在濃霧裡響起,池惑很清楚,縛住自己手腕的藤蔓,是鬼主指引他離開迷陣的牽引繩。

池惑不做聲,跟隨藤蔓的牽引在濃霧裡挪動步子,霧氣吞噬了他的腳步聲,仿佛踩在雲端之上,所行之人無法留下任何聲音和蹤跡。

池惑在上一世搭建過無數次這樣的迷霧陣,他知道如何找到陣眼,又如何避開暗藏的危

機,讓自己從迷霧中脫身。

但這絕對僅僅是鬼主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隻能假裝不知,像隻迷路的小鹿一樣被對方牽引向前走。

白家兄弟似乎不再有跟上來的跡象,迷霧陣中隻剩下池惑和他手腕上那根藤蔓。

無聲讓時間變得漫長,也讓路程變得乏味。

興許是鬼主已經確認了祁忘的安全,所以決定調皮一下打發時間,又或者是鬼主故意放出的試探,就在池惑一個轉彎之後,原本嚴嚴實實纏在手腕上的藤蔓毫無征兆消失了。

失去了指路的藤蔓,陷入迷陣的人等於徹底失去了方向,特彆是池惑這樣隻有練氣修為的修士,身體素質和普通人相似,幾乎完全沒辦法憑借自己的能力離開,除非深諳迷陣之道。

池惑可以確定,鬼主是故意解開他手腕上的藤蔓的。

比起無聊打發時間,他更傾向於認為對方在試探他,試探的目的是想看他知道鬼主的秘密到何種地步,會不會連迷霧陣也能解開?如果不能解開,他陷入迷陣裡會做出何種反應?

畢竟曾經的“自己”從來不是什麼好人,壞得很。

在迷霧陣裡亂走是非常凶險的,但池惑隻能假裝成迷路的羔羊,故意漫無目的地摸索前行。

鬼主可以試探他,他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試探鬼主。

自己和自己,禮尚往來不算過分。

鬼主想要欣賞他身臨險境的模樣,池惑也倒是想要看看,如果自己朝危險的方向走,在觸發致命機關之前鬼主又會作何反應。

橫豎一個「賭」字,自己與“自己”賭,池惑當然敢下狠注。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地方,西邊偏南白虎之位,設了一個殺陣的機關,一旦觸及,他就會被隱匿在流霧中的暗箭射成馬蜂窩。

佯做無知無覺的池惑在迷霧中小心翼翼邁開步子。

三步、兩步……

正當他抬起腳,準備邁下生死攸關的最後一步時,濃霧之中探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將他猛地往回來。

池惑臉上恰如其分地表現出疑惑與恐懼,內心卻忍不住偷笑。

這場與鬼主的賭博,是自己勝出了,年少的“自己”道行還是不夠深,心也不夠狠。

“我以為你知道我的陣法該怎麼走呢。”鬼主索性親自拉住池惑的手,為他在濃霧中引路。

被牽著的池惑默不作聲,隔了好一會才開口道:“你希望我知道嗎?”

“可惜了,我並不知,所以還請鬼主指教。”池惑道

既然對方與他玩笑,他也不妨調皮一下。

鬼主不置一詞,輕輕拉著池惑在迷霧中前行。

他的手雖然很涼,但被手指溫柔地握著,總比被藤蔓束縛住手腕要舒服許多。

迷霧吞噬了兩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吞噬了世間所有顏色和聲音,因為靜極了,世界上似乎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也可以說,隻剩下不同時間線上的一個人。

絕對的安靜會讓人變得坦誠,鬼主突然問道:“祁忘,你說你不會對我不利,我憑什麼相信你呢?”

池惑聳聳肩:“隻能憑你的意願,畢竟我沒辦法對你做出解釋,也暫時無法告知原因。”

鬼主笑了:“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明明在自說自話,還口口聲聲讓人信任你。”

池惑也笑:“請見諒。”

路上,鬼主聊到雁蘆樓一事,用閒聊的語氣問道:“既然我已經幫你從白家兄弟手上脫困,那你總該告訴我一下,你這般做的目的了吧?”

於是池惑將就白逐溪狼子野心,日後會發動陰兵屠城的事告知鬼主。

他發現,隻要不明擺著對鬼主劇透關於“自己”的事,藏在他識海裡的天道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鬼主聽得雲裡霧裡:“你如何知道的這些?”

池惑沒個正經道:“彆忘了我會算卦。”

“好吧…”鬼主知道他玩笑話真真假假,也懶得細究這些,又問,“不過就算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這些事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畢竟從祁忘作為東極門隨意峰弟子的身份來看,和白鹿城的兩位小公子毫無乾係可言。

池惑開始滿口跑火車,還裝了一幅正經模樣:“庇護眾生本就是我們修行之人的本分,且仙道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怎會不關我事呢?”

“嘖。”鬼主抿了抿嘴,他知道這家夥又在賣關子了。

鬼主確定已經用迷霧陣甩開白家兄弟後,終於收起陣法,兩人低調地從郊外再繞回扶水鎮客棧。

一番下來,夜已深。

池惑在雁蘆樓攪出了不小的動靜,扶水城上卻沒泛起半點水花,顯然是白見臨有意將事情壓了下來,不希望在千燈賞楓宴前夕搞出大動靜。

而且池惑隻不過在少城主麵前“唱錯”了一出戲,無論怎麼看,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興師動眾調查此事才顯得奇怪,反而顯得他過於在意。

池惑也正是猜中了白見臨□□的心思,才敢下這步險棋。

客棧內,大堂的燈已經熄了,但池惑遠遠看到時無箏房中燈火還亮著。

可當他和鬼主上樓的腳步聲響起後,時無箏的燈突然熄滅了。

過於巧合的情況讓池惑有種錯覺,時無箏似乎在等他們歸來的動靜。

“今晚你回哪間房?”行至客房後,鬼主問池惑道。

池惑推開被自己冷落了兩天的客房:“今晚就不打擾池道友了。”

鬼主臉上並沒有明顯的情緒閃過,他掏出一個紫砂小瓶子遞給池惑:“這個藥可以幫助你更快愈傷。”

說著,他的視線移向了池惑手背上猙獰的傷口,撇了撇嘴,“我可不希望你師尊認為,是因為我把你帶出去了,所以你才受傷的。”

池惑接過傷藥,笑:“多謝。”

鬼主:“我還要回去趕製楓燈呢,明兒見。”

趕製楓燈一事,似乎是他故意對眼前的小修

士說的。

“池惑。”他突然叫住了自己。

剛要轉身的鬼主回過頭:“怎麼了?”

沉默一瞬,池惑開口道:“趕製三百六十五盞楓燈不容易,費心費神,拿來送人,不值得。”

鬼主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祁忘,你怎麼知道我要做三百六十五盞楓燈?”

池惑笑,還是那句老台詞:“彆忘了,我是你的算卦先生。”

鬼主也笑:“知道了,算卦先生。”

“你的提醒我會記著,你也彆忘了,你答應過要給我送楓燈的。”說著,鬼主已經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回屋後,池惑用放涼的水清理手背傷口,又用鬼主給的傷藥簡單包紮了一番。

這款傷藥誘紅如胭脂,塗在手背上清涼溫潤,價值不菲,但池惑知道,曾經的自己花錢一向大手大腳,從不把仙器靈石放在心上。

可惜現在就算有大手大腳花錢的心,也沒這個命了,隻能蹭一蹭“自己”的大腿。

如此想著,池惑自顧自笑了笑,帶著點釋然的自嘲味道。

早上起得早,加上這一整天都在奔波,池惑早乏了,沐浴後就躺在榻上熟睡過去。

後半夜池惑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他似聽到有誰卷了樹葉當樂器,在窗外低低地吹《好夢調》。

這也是醉鴉樓的曲目,小時候他時常失眠,照顧他的樓人不知去哪尋了新鮮的樹葉,在他枕邊吹了一宿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