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楓宴(十)(2 / 2)

小池惑聽從樹葉裡流淌而來的旋律,很快就變得安分起來,隨即呼吸均勻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樣的故事似乎不應該發生在紅沙穀裡,特彆是以「欲望」做交易的醉鴉樓。

無論是哄孩子睡覺、還是摘取新鮮嫩綠的樹葉,在被怨念浸染的暗紅色大地上,都是海市蜃樓一般的存在。

畢竟在這片土地上,新鮮人皮比鮮樹葉要容易獲取得多。

後來池惑大了些,沒人哄他睡覺了,他就自己學著調I教屍傀,讓屍傀遠到千裡之外摘取新鮮的樹葉,再回到終日不見日光的醉鴉樓,吹《好夢調》哄他入睡。

年複一年,屍傀不停地換,它們沒有情緒,吹奏的調子精準卻缺乏滋味。

樹葉摘下來經曆長途跋涉,也已經不新鮮了,吹出來的曲子總有點沉悶悲傷。

秋雨不知何時又落了下來,把窗外的一曲好夢淋得淅瀝。

本欲醒來的池惑再度沉沉睡去,他不知道這曲好夢是真是夢,但此時此刻真假似乎已經不重要,這段熟悉旋律伴了他一宿。

翌日天晴,秋高氣爽。

扶水城街市熱鬨非凡,越來越多的馬車駛在街巷間,早市時候都已經水泄不通。

今晚就是眾人期待已久的燈魁遊街之夜,這是整個千燈賞楓宴期間最令人期待的環節。

除了蕭過之外的師徒幾人下樓吃早飯,鬼主沒出現,房門也上了鎖。

這趟出門遊曆,他們師徒幾人似乎已經徹底融

入普通人的生活,每天幾乎都按時吃飯用茶。

程渺看著客棧外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感慨:“我早聽聞燈魁遊街當日熱鬨非常,但未曾想竟是這般盛景。”

池惑:“今年的燈魁是傳聞中傾國傾城的白家小姐,天南海北的人都想一睹其芳容,自然比往年更熱鬨些。”

“師弟你彆說,我其實也挺好奇的…”程渺這幾日在市井遊曆,整個人也沒原先那般刻板拘謹了,說話也活絡了幾分。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時無箏,看師尊對此的態度和反應。

沒想到時無箏竟罕見地點了點頭:“也好,觀賞燈魁遊街也是遊曆的一部分,我們不妨也去湊湊熱鬨,見識一下白家給百姓們帶來的盛景。”

程渺驚喜:“師尊,我們真的可以參加今晚的燈魁遊街嗎?”

時無箏點頭:“你們年紀都不大,最是向往熱鬨的時候,平日裡在隨意峰修行清苦寂寞,也是時候沾染一點市井的煙火氣了。”

時無箏作為主角受,除了在感情上舉棋不定、喜歡逃避,以及過分溺愛徒弟外,彆的方麵都是很開明包容的,和名門正派中那些張口閉口就是清規戒律的老道士對比鮮明。

說著,時無箏轉向池惑,餘光督見他手背上的繃帶,淡聲道,“忘兒,今晚你也一同觀賞遊街慶典吧,彆再自己胡亂跑了,惹了事端不好。”

時無箏這句話聽起來尋常,實則在用輕描淡寫的方式提醒池惑,他知道對方昨晚搞了小動作且深夜歸來。

池惑乖順地點頭:“徒兒明白。”

被時無箏發現自己昨天偷偷行動,池惑並不感到意外,畢竟昨天他在雁蘆樓做出這麼大的動靜,就算白見臨處於麵子和□□給壓了下來,但時無箏一個高階修士,必然是有所察覺的。

興許是因為擔心徒弟惹了大禍,昨晚時無箏房裡的燈才一直點著吧……池惑理所當然地想。

遲疑片刻,時無箏又問:“今日池道友不同你一起下來吃早飯嗎?”

池惑搖頭:“他似乎不在客棧內,可能一大早出門了。”

時無箏點點頭:“池道友是散修,平日自然自在無拘些,你剛進入內門,且鬼修洞穴之事隻是暫時平息,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為師與你說這些,你不要覺得煩才好。”時無箏又補充了一句,抬眼觀察池惑的神情。

池惑毫不介意的笑笑,語氣裡是徒弟該有的謙遜:“師尊說的是,也請師尊放心,我有分寸的。”

見他態度不錯,也這般回應了,時無箏自然不好再囉嗦什麼。

“晚上,如果池道友沒事的話,你邀他一起參加燈魁慶典吧。”時無箏最後交代說。

池惑:“好的。”

*

早飯後,池惑回客房調息入定,繼續上次在後山被打斷的修行。

摒除雜念進入修行境界後,時間過得飛快,一個周天循環下來,已經過了午時。

街市的熱鬨更甚,即使

將客棧的窗戶關嚴實,熙熙攘攘的聲音依舊湧入屋中。

池惑不想去湊這個熱鬨,為了打發下午的時間,他決定再次去趟客棧後山,撿些好看的楓葉拿來製作楓燈。

畢竟前兩日他親口承諾了鬼主,同樣要送一盞楓燈給他,昨晚鬼主還特意提醒了他一嘴。

自己答應“自己”的承諾,必然得兌現,上一世他做了這麼多楓燈給彆人,這一世當然少不得“自己”的。

離開客房時,池惑發現隔壁的房間依舊沒有動靜,不知鬼主這一整天忙去哪裡了,從早起就沒見到對方的身影。

不知為何,見不到“自己”的池惑覺得有些無聊。

城中街市喧囂,但後山卻清淨非常,在連日秋雨的吹打下,楓林的葉子落了大半,枯枝交錯山石嶙峋,彆有種蕭索秋意。

楓葉已經落了三尺來厚,層層疊疊,踩上去清脆又柔軟,像紅潮漫過山野。

池惑一邊為自己精心挑選楓葉,一邊在心裡分析現在的劇情進度。

因為自己的攪局和插足,劇情原本的運行軌跡發生了變化。

時無箏和“自己”似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和進展;祝家雙生子提前出現在扶水鎮上,還轉移了嫉恨對象,將現在的自己看做眼中釘;就連原本運籌帷幄的白逐溪都因自己的攪局,很可能要改變之後的奪權計劃……

上一世為了打發時間,池惑也寫過好幾年的話本故事,深知劇情線這種東西,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要某個時間節點發生小小的變化,後續就會牽扯出一串連鎖反應,故事的發展也會變得越發不可控。

池惑邊走邊思考,不知不覺走到了楓林深處,就在他走到山崖儘頭,準備調轉方向時,池惑的眼皮突然微微一跳,似有若無的鬼氣彌漫而來。

他向來對鬼族人的氣息最為敏銳,絕對不會判斷出錯。

池惑立刻警惕起來,他停下折返的腳步,循著鬼氣在山崖邊巡視片刻,終於找到了被荊棘枯枝掩蓋的洞穴。

鬼氣就是從洞穴內傳來的,洞口的荊棘上甚至殘留著暗紅斑駁的血跡,四周野草伏倒在地,也有新近被胡亂踩踏過的痕跡。

在名門正派管轄的地界,又正值千燈宴前夕,會有哪位不長心眼的鬼族人偷偷躲在此,釋放如此不加掩飾、囂張渾濁的“氣”呢?

而且從荊棘上的血漬、以及地上混亂的腳印來看,這位鬼族人似非常慌亂匆忙,很可能正麵臨著無法解決的危機。

池惑突然感到很好奇,他仗著可以隨時利用風鈴草召喚時無箏幫忙,無論遇到什麼危機都沒有性命之憂,便也無所畏懼,小心翼翼撥開覆蓋洞穴的荊棘叢,踏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

越是往裡走,渾濁的鬼氣就越發濃重,看來藏匿在此的鬼族人正處於狂躁期,氣息極為混亂,隨時都存在暴走的可能。

一個“成熟”的鬼族人不會讓自己處於這般失控的狀態,池惑判斷,藏匿於此的是一位非常“新”的鬼族人,對方還沒學會如何自我壓製躁動的血脈

,甚至無法了解和掌控自己的力量。

這些線索,將鬼族人的身份指向了一個可能性……

池惑深入洞穴,雖然他已經儘可能放輕了腳步,但他在明對方在暗,他的“來訪”似乎無法躲過黑暗中蠢蠢欲動的視線。

突然,一陣帶著血腥味的風從身後拂來,池惑腳步頓住,立於原地不動聲色道:“在下方才路過此地,看天要下雨了,所以進來避一避,如有打擾,還請見諒。”

對方完全不理會他的說辭,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腥氣瞬間充斥鼻腔,池惑心道不妙,對方身上帶著絕對壓倒性的殺氣,而且似乎是衝著他來的!

池惑沒立刻抽出佩劍,而是下意識閃身後退,腳下劃出一連串淩亂的圓弧。

但這位氣息紊亂的鬼族人卻步步相逼,似乎要置池惑於死地。

池惑心念微閃,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掐了個照明符,隨著黑暗的的洞穴被照亮,原本張牙舞爪的鬼族人登時僵住,閃爍的火光裡,池惑將對方的麵容看得分明。

如池惑所料,剛才對他暴露出殺意的家夥,就是身上流著鬼族人血脈的蕭過。

“師兄,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要請師尊過來走一趟了。”池惑立於原地,不動聲色地警告說,還故意在「師尊」兩字上加重了語氣。

他並沒有在第一時間用風鈴草召喚時無箏,因為比起讓蕭過被抓回隨意峰關禁閉,他更好奇在自己的介入下,蕭過這條劇情線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師尊」這個詞,對蕭過而言是個安全開關。

他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自喉間發出嘶啞的哀鳴,紊亂的氣機在他四肢百骸裡橫衝直撞,他極力壓抑發狂殺人的衝動,像困獸一般匍匐在池惑麵前。

池惑注意到,當下蕭過的情況非常糟,他額角青筋暴起,血水不斷從唇角滲出,很快將原本蒼白乾涸的嘴唇染紅,死死抓住沙土枯葉的手指蜷到扭曲,指節經脈痙攣不止。

上一次去蕭過客房送飯時,池惑便覺察到了蕭過的不對勁。

他猜測,先前在紅水鎮的客棧裡,蕭過一定是對時無箏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結果被時無箏訓斥了,所以才會提前引發心魔,導致了蕭過發狂的劇情點提前。

而剛巧這段時間時無箏避蕭過的嫌,對他避之不及,所以就沒辦法發現自己徒弟的異樣。

“師尊…不、不能讓師尊知道…”蕭過匍匐在地,似嘶吼,又似泣不成聲,“我求求你…不能讓師尊知道…”

果然,隻要把時無箏拿出來當擋箭牌,蕭過就沒辦法傷害到他。

池惑拍掉打鬥過程中身上沾染的塵土,將蕭過狼狽的模樣看在眼裡。

鬱結的心魔讓蕭過無法控製自己血液裡的鬼族印記,所以他才會變得這般狂躁失控,像一隻被激發了獸性的狼崽子。

“師兄,你現在這副樣子,如何瞞得住師尊?”池惑歎了口氣,他蹲下身子平視對方。

“不能…不能!”匍匐在地的蕭過手指越收越緊

,暴突的眼睛泛起一片潮紅。

“為什麼?師尊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這件事根本沒辦法瞞過去。”池惑就事論事問道。

“至少…現在不能…”

借著照明決的光,池惑撿了張乾燥的楓葉在手中把玩:“我可以替你瞞著師尊,也可以幫你,但這樣,你就欠了我的人情。”

“幫我…求求你…我怎樣都…可以…”蕭過聲嘶力竭懇求道。

池惑神色微微一頓,旋即爽快道:“行,你先彆亂動,忍耐一下。”

說著,他仔細將楓葉上的塵土拂去,而後將葉片撕成小紙人的模樣,甚至還迎著光比劃比劃,直到滿意了,他才抽出蕭過的劍,用劍刃劃開了蕭過右手中指的指腹,再按住蕭過的手,在楓葉小人上密密麻麻寫滿看不懂的字符。

符成,池惑掐了個火決,將這個寫滿血字的小人扔進火裡燒掉。

隨著小人在火中翻卷、徹底化為灰燼,在蕭過體內橫衝直撞的氣機終於消停下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整個人疲憊已極倒在泥地裡。

用紙人做替身壓製心魔的方法,還是上一世他和後期墮落鬼域的蕭過學的。

現在自己重生歸來,重置了時間線,也拿到了上一世的劇本,竟然是自己將此法教還與蕭過,池惑心裡多多少少生出些因果錯亂、命運作弄人的感慨來。

蕭過昏睡了足足一個時辰,期間池惑遵守諾言,並沒有把時無箏給叫來。

待蕭過漸漸轉入清醒,他眼中的血色已經全然褪去,理智也重新回歸,隻不過臉色比先前更蒼白了。

蕭過從泥地上爬起身,看了看自己指腹結痂的傷口,又看向在不遠處打坐入定的池惑,內心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開口道:“師弟,剛才…多謝相助。”

說著,他咬了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池惑緩緩睜開眼睛,很清楚對方現在想要問什麼,淡聲道:“師兄不必客氣,你放心,今日之事,我決不會和師尊提起。”

蕭過直接愣住,他驚訝於池惑竟然知道他想要問什麼。

“可為什麼?你怎麼…”

池惑從楓葉上站起身,拍了拍殘留的葉片:“我怎麼知道你想說什麼,還有,我為什麼會願意為你隱瞞,對嗎?”

蕭過:“……”

池惑:“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食言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他很好奇,在自己的影響下,蕭過這條劇情線該如何走,而且蕭過是當年圍剿西極州的重要角色,他必須將其拿捏在手裡才好。

上一世,在蕭過墮落鬼域時,他和對方有過短暫的接觸。

那段時間的了解,讓池惑看清時無箏這位桀驁不馴的徒弟,雖然性格偏執、睚眥必報,但最重恩情,也最信守諾言。

如果用好了,蕭過會是最好的“棋子”。

池惑還給蕭過拋過來一瓶安神調息的藥劑:“雖然心魔已經暫時壓下去了,但師兄現在的臉色非常不好,被師尊察覺就不好

了。”

蕭過接了藥:“…多謝,你放心,我必不忘今日之恩。”

?本作者菊長大人提醒您最全的《不養魚了,勿擾》儘在[],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作為交換,你也得替我瞞著幫你壓製心魔的事,畢竟被師門知道就麻煩了。”池惑笑了笑道。

他看了眼時間,“時候不早了,待師兄把自己整理完畢,就回客棧吧。”

說完,他自己朝洞穴外走去,獨留麵色蒼白的蕭過僵在原地。

蕭過看著池惑遠去的背影,各種疑惑紛至遝來。

小師弟的目的是什麼?他又是如何知道壓製心魔的辦法的?以及……這家夥,真的是傳言裡那位菟絲花外門弟子嗎?

*

從後山回到客棧後,池惑渾身困乏,於是決定小憩片刻,沒了昨晚讓他安眠的《好夢調》,午休時候混混沌沌亂夢不掉,池惑睡得並不好。

晚飯時候,時無箏照例在客棧訂了一桌飯席,池惑剛醒來,就被程渺叫起來去挑選席上菜品。

已到酉時,日頭西沉。

街市上點了燈,寶馬雕車來來往往,已是一派花團錦簇的熱鬨之象。

池惑昏昏沉沉走出客房,當他再度路過鬼主的房間時,發現對方掌燈了。

在外不知忙什麼忙了一天的鬼主終於回來了,池惑猶豫片刻,最終抬手敲響鬼主的房門。

“請進,”鬼主的聲音從門後傳來,在池惑推開門的瞬間,對方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是來邀請我吃晚飯的嗎?”

他扭過頭,身上捎帶著長途跋涉之後留下的塵土氣。

池惑也笑:“是,賞臉嗎?”

這會兒他注意到,鬼主的房間裡已經擺滿了即將完工的楓燈,數百盞楓燈堆疊在一起,讓本就不甚寬敞的客房略顯擁擠。

池惑在心底歎了口氣,看來昨晚自己的提醒並沒有起效,鬼主還是辛辛苦苦做了這些楓燈……

“祁道友挑的菜品,我自然不願意錯過,前天晚上的米酒我也沒喝夠——”

說話間,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突然快速移動到池惑跟前,且不聲不響鎖上了客房虛掩的門,以極近的距離凝視站在門邊的池惑。

短暫又沉默的對峙,讓這間本就不寬敞的客房顯得更局促了——

“怎麼了?”池惑呼吸微頓,心裡已經猜到了七八分,麵上依舊不動聲色試探問道。

鬼主微微湊近,埋頭在距離他頸脖一寸的地方嗅了嗅,聲音輕似耳語:“你身上,沾染了鬼氣。”

“還有一點彆人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