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頭,卻隻見迷霧不見岸,白茫茫、明晃晃一片,吞噬了天和地,吞噬了世間萬物,真正苦海無涯。
楓燈的倒影在水麵幽幽晃動,光點隨著波紋蔓延,黑色的水流就好像被燈光點燃了似的,突然變成猩紅一片,像無儘蔓延的業火,又似濃稠深紅的血。
霧色在流淌,船身在搖晃,坐在枯葉舟上的兩人卻聽不到半點聲息。
池惑嘗試著講話,可他的聲音徹底被海霧吞噬了,坐上枯葉舟行於苦海,已然進入了靜止的世界,無聲無形,隻有無止無儘由黑變紅的海水,和稠得化不開的海霧。
苦海本非真海,祂是流動的,能致幻。
或者說,所謂的幻亦是真,是心念的鏡子,是因果的呈現。
這樣絕對的靜止不會讓人覺得安寧,反而會讓那些最隱忍、最晦澀的情緒浮出水麵,在茫茫無涯的海霧裡,由內自外產生不安和恐懼。
鬼主沒來由地開始害怕,他試圖叫祁忘的名字,可他知道自己的聲音無法傳達。
原本拿在祁忘手裡的楓燈,此刻不知為何,已然被他握在手裡。
“祁忘——!”
沒有任何回應。
混沌的苦海突然清明如鏡,鬼主低頭,透過霧色,他與海麵上自己的倒影對視。
或許因為海水越發猩紅濃烈的緣故,倒影裡的他仿若渾身沾滿鮮血,猩紅淋漓,神色憤怒、悲傷,臉上卻帶著自嘲的笑。
枯葉舟上的鬼主微微一愣,隨即更近地凝視苦海上自己的影子。
隨著他的凝視,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麵突然掀起浪潮,將楓燈的火光打得細碎,這些碎裂的光點很快具象成火苗,以摧枯拉朽之勢在苦海上燃燒。
鬼主尚未弄明白發生什麼,就在熊熊燃燒的海麵上看到了火海中的醉鴉樓。
“這是……”
鬼主難以置信地愣在原地,因為在他的經曆和記憶裡,醉鴉樓從未被大火燒過,更不會出現這般地獄般的場景,也不知苦海給他呈現的是心魔幻象,還
是……
隨著畫麵漸漸清晰,透過火海?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鬼主看到了更多觸目驚心的細節,以及許多不應該出現在醉鴉樓的人。
他的小骨傀炸炸全身覆蓋著真火,已經沒法動彈了,像一個壞掉的木偶娃娃躺在角落裡,眼神空洞悲傷,隻剩下漸漸熄滅的火焰、和漫天飛舞的灰燼。
源源不斷趕來的修士圍在壞掉的炸炸身邊,將其燃燒的軀體砸破、碾碎,生怕這個單純的小骨傀死灰複燃,將它往死踩、死裡砸,直到徹底碾成灰燼才作罷。
白逐溪提著淬了毒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被綁在天刑柱上的人,他用了十足十的力道,隨著鞭起鞭落,血水皮肉飛濺而出,天刑柱下一片血肉模糊。
天刑柱上的受罰者被封了靈脈,敗落至此,這能任人宰割。
白逐溪:“白鹿城千千萬萬亡魂的仇怨我來替父兄報了,你活該被如此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祝家雙生子在天刑柱下發出咯咯咯的笑,他們晃動的腳鈴聲分外刺耳,祝雲止蹲下身子,用指腹抹了一道地上的血漬,隨即放入口中嘗了嘗,一臉意猶未儘的愉I悅:“鬼主,我看你並不適合修什麼多情道,你這人看著多情,實則最是自戀、最為無情。”
坐在枯葉舟之上的鬼主呼吸窒住,苦海幻象中的祝雲止對著天刑柱上血肉模糊的人叫了他的名字,而他後麵這番話很耳熟——
曾經,祁忘對他描述過同樣的話,祁忘說那是已故之人對他無情自戀的評價!
為什麼…為什麼這句話會出現在苦海幻象裡?為什麼這句話還是對自己說的?!
在猩紅海麵上呈現的幻象中,還有率了眾修士過來圍剿的秦北瑤,更有提著將明劍、一副大義凜然模樣的蕭過:“鬼主,抱歉,為了我師尊,你必須死——”
幻象為何如此真實?天刑柱上奄奄一息的人…為何…為何會是…
——他自己呢?
火海無邊無際地蔓延,滾燙,熾烈,終年乾燥的的紅沙穀變得潮濕,血流成河。
枯葉舟上的鬼主僵在原地,他在這場慘烈的幻象中看到了狼狽至極、奄奄一息的自己。
這真的是幻象嗎?一定是的。
鬼主想,他絕對不會讓自己淪落到如此境地,這不是幻象又是什麼呢,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景出現,絕對不能……
但幻象的主視角變了,一會兒他是旁觀者的姿態看著一切發生,一會兒他又變成了天刑柱上被挫骨揚灰的人,疼痛和灼燒感沿著他全身的感官蔓延而上,他的皮膚一寸寸蜷曲、化為灰燼。
太疼了,比任何一種酷刑都要疼上萬倍。
為什麼?究竟……
就在鬼主幾乎被心魔拽入癲狂和崩潰的深淵,苦海上的畫麵驟然消失,猩紅的海水恢複了深不見底的黑。
隨之,強烈的窒息感和失重感籠罩而來。
鬼主感覺自己一直往下沉,在深不見底的寒潭淵崖之中,無助、憤怒、悲傷、不甘……各種情緒紛至遝來,但他除了下
沉也彆無他法。
就在所有不甘和憤怒都要落下帷幕,他的意識即將永久消逝之時,漆黑混沌的寒潭水麵突然掠過一點光亮。
一瞬間,失重感消失了,鬼主渾身一激靈,開始下意識奮力掙紮,咬緊牙關朝水麵上那點幽微的光亮遊去,像是將死之人努力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點搖晃光亮,足夠照亮千尺寒潭,照亮所有暗無天日的過去。
鬼主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的心境,還是他與幻象中那人的心境同調了,他感知了對方的絕望和不甘,也像對方一樣,尋找最後一抹光明奮力掙紮而去,即使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鬼主不知道自己在寒潭裡掙紮了多久,待他好不容易破出水麵,一瞬間愣住了——
無邊無涯的苦海變成了那晚的扶水江,月色正好,江霧彌漫,偶有幾點漁火,在夜舟間搖晃,被槳掀起的水波一打,就碎成滿夜星河。
在水聲嫋嫋、漁火憧憧間,一人身著紅衣,手提楓燈,站在破水而行的烏篷船頭。
江風拂過,他手中的楓燈隨之搖搖曳曳,楓燈的倒影落在江麵上,這就是鬼主在寒潭之下看到的那點光亮。
——足夠點亮千尺深淵的微光。
那位紅衣提燈人是背對著鬼主的,江風寒涼,他攏了攏衣領,目光看向江與天交接之處,安靜無聲,似乎在等待什麼。
鬼主拚了命朝烏篷船處遊去,此刻唯一的心念,就是要靠近那位提著楓燈之人。
就在他劃開江水,距離烏篷船一步之遙時,立於船頭的提燈人回過頭——
江霧漫漫,月色清明。
那人朝他莞爾一笑,神色溫和,且帶有幾分懷念:“你來啦,我等了好久,酒已經備好了。”
是祁忘與他說話的語氣。
——而那人的臉,卻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