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城門故事如何?
倘若時間倒退個月, 天命歸秦的神跡沒有出現,很難說它的效果有幾分。
今時不如往日。神跡分彆在博浪沙與舊時楚國都城壽春顯露,被很多人親眼所見。
那不是凡人能製造或穿鑿附會的假祥瑞, 而是真實到令人不敢置信的仙山、仙獸、仙音顯露人間。
試問有幾人能真的不懼鬼神, 最多就是敬而遠之。哪怕鬼未害人分毫,多數人也怕會鬼分。
當它/祂實打實出地現在活人麵前, 有幾個真敢去殺鬼弑神?
大秦境內, 如今誰人能不信始皇帝身負天命?
兩個多月過去, 秦朝全境的治安都好上幾分。
正值此時,將項氏處心積慮的謀逆之罪公諸於天下。
同時,官方一改向來的冷硬砍頭公告風格,變得動之以情,是能起到極佳的宣傳效果。
不過, 此次僅是為改變大秦在人們心中的輿論印象嗎?
李斯聽到嬴政的提問, 立刻意識到今天被傳召來的原因不隻於此。
始皇帝通過砍頭公告的文風在釋放一種訊號——大秦意圖改變施政策略。聽懂的人就會抓住機會前來鹹陽自薦。
一百多年前,秦孝公發布招賢令。
這條政策一直延續下來,鹹陽有招賢館,四方有誌之士皆能來此。
想到招賢令,一段十九年前的往事湧上李斯心頭。
秦王政十年,嬴政下令驅逐六國客卿出秦。
李斯也在被逐之列,立刻上呈《諫逐客書》,請求王上收回成命。
當年, 他雄辯滔滔, 大膽直言隻有得六國賢良,秦方能一統天下。但等天下一統,大權在握,他再沒了彼時心境。
“李斯。”
嬴政見李斯愣神不答, 又問了他一遍。“你認為城門故事如何?”
李斯立刻回答:“回陛下,以鄙人愚見,此文甚妙。”
就是行文用詞難免讓他覺得尷尬,應找更擅長作文章的人潤色一二更佳。
不潤色也行,不是去辯經,而是要講給平民們聽,可能尷尬些更抓人耳朵。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今天麵對陛下的詢問,自己的答案不能止步於認同輿論宣傳手段。要給出後續對應政策變動措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才能官複原職活下去。
“如今天下歸秦,六國舊人不似秦人適應秦法已久。秦朝以剛猛示人,可剛過易折。不如趁此時機,行懷柔之法,定天下民心。”
李斯說出“懷柔之法”,心底難免一陣恍惚。
誰能想到此言會出自他口,從前壓根沒這種意識。
法家,不需要懷柔。隻要每個人都遵守製定好的規則,規則嚴厲到無人敢反抗。
世事難料,水鏡突如其來地出現。
它播放出了史書上秦朝的命運。距今僅剩不足十一年,巍巍大秦轟然而塌。指出帝國超速死亡的大推手:趙高、胡亥、李斯。
對此,李斯如何能不害怕惶恐。
他親眼看到趙高被夷族,死前被毒啞,斷其手筋腳筋,死後被挫骨揚灰。
如非胡亥年紀尚輕是嬴政親子,且暫無劣跡,難說是否會被一並格殺勿論。
對比來看,李斯僅僅被革職,關了兩個月緊閉,處罰太輕了。
這是始皇帝顧念舊情嗎?
不可能。
李斯有自知之明,不論過去有多少君臣情誼,在水鏡顯示他背叛嬴政的那刻起,昔日情分徹底斷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那才是嬴政。
留他一命,隻因他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而他必須找到將功折罪的辦法。
在兩個多月的禁閉中,李斯一遍又一遍去推演,究竟為什麼史書上的自己做出那些選擇?
是對權力的迷戀?是無法甘心被彆的朝臣壓過一頭?或者是不能說的理由。
十一年後,他怕死,怕像商鞅那樣死去。
秦朝二世而亡,隻因為胡亥與趙高作亂嗎?
兩者讓大秦超速潰敗,但沒有他們,大秦在十一年後恐怕也走向崩潰邊緣。
十一年能發生什麼?
李斯猜想水鏡可能多次出現,但他目前隻看了一集,僅能從評論區抓到幾條線索。
後世人指出,秦始皇迷戀修仙吃丹藥,加上瘋狂工作把身體搞壞了。阿房宮還沒造好人就死了,他死後多地爆發反秦起義。
由此倒推,嬴政會僅僅下達修阿房宮的命令嗎?
不會。始皇帝在修享受宮殿之前,必是會修更多軍事工程,比如長城、比如直達北方的車道。
現在是始皇二十九年,史書上截止嬴政崩逝前會沒有大型戰事發生嗎?
不會。李斯被關禁閉前,本來已收到嬴政的命令打算出兵百越,但這次軍事行動被臨時暫停。
曆史上的大秦,大型戰事與大型工程必定接連不斷,其背後與秦國的軍功授爵製度有關。
那讓秦朝不堪重負,全部依靠始皇帝的個人威望支撐著。帝崩,國亡的征兆就出現了。
李斯明白是基本國策出了問題。
嬴政選擇以法家治理大秦,確實讓秦朝走向巔峰。
但僅僅依靠法家,又沒有足夠長的時間去讓六國真的歸心,就會讓秦朝走向覆滅。
正因如此,新君上位但凡有腦子就會著手變法。變法就要殺雞儆猴。
史書上,那時自己必不敢賭扶蘇上位會怎麼做,而自以為是地覺得胡亥上位於自己有利。
在大秦命運與個人榮辱之間,他自私地選擇了後者,也就落得腰斬滅族的結局。
如今想要將功折罪,隻有親手改動秦法。
這一改徹底違背了自己堅持六十多年的理念,但他必須去做。這輩子,他得選擇大秦的命運,而不是自己的私心。
“鄙人在家靜思兩個月有餘,對部分秦律試做修改方案,懇請陛下一觀。”
李斯沒把書簡隨身帶來,有幾大箱太重了。東西卻都預備好了,隻要始皇帝願意看一看,很快就能取來。
嬴政點頭,“如卿所願,將修改法條儘快送入宮。明日起,丞相就主力負責此事。
秦律之變務必多思多慮。六國民俗不與秦地同,既然修訂法條,需將各地情況納入其中。”
“喏。”
李斯深深一拜,陛下是正式令他官複原職了。
明明鬆一口氣,他卻沒多少喜悅。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尋不回。
嬴政凝視李斯。
年前秦統一天下,眾臣多稱分封製,李斯堅定地支持郡縣製。
眼下,同樣是李斯能迅速做出最合自己心意的決斷。
這廝聰明,也是太過聰明才會在曆史上選擇背叛信任他的秦始皇。
嬴政能對史書上大限將至的始皇帝感同身受。臨終之際,他是信任李斯的。
始皇帝一生中信任的人能有幾個,最終卻遭遇了背叛。那次背叛的後果對李斯對大秦都極其慘烈。
眼前,此人尚未做那些事,但史實映射出一個人的本性難移。有的事就是回不去了。
嬴政不想多看李斯,言語倒是不見冷冽。“卿回吧。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起便要忙了。”
李斯有些不願立刻告退。說來也怪,他向來不是重情重義之人,分明就以自身為重。事到臨頭不知怎麼傷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