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走彆跟過來,二樓左手邊那個門從裡麵開。”林清和沒回頭,隻是衝向嘉喊道,“快走!”
酒吧的水已經迅速漫到了小腿,水漲的非常快。
向嘉衝上了二樓,二樓隻有一個房間,林清和剛才出來的地方,門敞開著,隻有門口一點光照出方寸。
有一張床,再裡麵便是漆黑一片。
她找到林清和說的那道門,拿下上麵掛的鎖,拉開門便看到一條通往第二排的路。
一樓酒吧便響起了林清和的聲音,他應該是跟奶奶在說話,“您彆害怕,我帶你走。”
向嘉回頭看到林清和背著奶奶帶著大黑貓進了一樓的酒吧,他身上的衣服濕透,貼在皮膚上。頭發也是濕的,他整個濕漉漉能看清肌肉線條,很有力量也很可靠。
“奶奶,從這裡走。”林清和把奶奶放到樓梯上,說道,“快走,水淹上來了,你鬆手,我帶你去找阿烏。”
奶奶死死拉著欄杆,林清和不敢用力摳她的手,怕把她弄傷了。
她焦慮的很明顯。她這個病越焦慮越是糊塗,她一會兒喊阿烏一會兒喊女兒的名字,她害怕漫天的水,她曾經有親人在水中失去了生命。
“阿媽。”向嘉儘可能去回憶這裡的方言,開口的那一瞬間她心臟抽疼了一下,她抿了下唇,在林清和的目光中伸手到奶奶麵前,用當地方言說道,“我怕水,我們去高處。”
“你是誰啊?”奶奶眼神有些迷茫看向向嘉。
向嘉給林清和使眼色,林清和看奶奶手上略鬆,一把提著她上了樓梯。他把黑貓扔到了地板上,黑貓很激靈立刻往高處走,他看了向嘉一眼,說道,“你怎麼會當地方言?”
向嘉沒有回答他,拉住奶奶的手快步順著通道出去,找了個條路先往高處走,斜著的傘儘可能撐到奶奶的頭上,“林清和,我們去哪裡?”
“順著巷子儘可能往高處走,這邊每一條巷子都是通的,走到高處找地方避雨。”林清和看了眼向嘉,她身形單薄但脊背挺的很直,並不脆弱,“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江邊還有幾戶老人家裡子女不在——”
向嘉突然肩膀被大力一攬她帶著奶奶整個撞進林清和的懷裡,手裡的傘跌落,迎麵巨大一截斷木帶著沙石滾滾而來,帶著她的雨傘轟然而下。
一個小型擋水壩被衝毀了,泥石流衝到了房屋區。
林清和拉著向嘉往後迅速退去,把她帶到安全地帶,指了一條小路匆匆說道,“從這裡往上走,看著路,一定要走小路。繞著走,快點走。”
向嘉整個人都是懵的,剛才她離死亡很近。
林清和環抱她時的體溫似乎還在,他長的高手臂很長,是把她整個護在懷裡。那瞬間,向嘉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生命脆弱。
沒了他的遮擋,冰冷的雨水混著風把向嘉澆透了。她嗓子很緊,拉著奶奶的手往窄巷子裡走。
他們分彆,向嘉走了兩步,回頭衝著已經跑遠的林清和大聲喊道,“林清和,注意安全!”
林清和腳步一頓,隨即揚起戴著佛珠的手擺了擺,身影便拐進了下行的巷子,消失在肆虐的暴雨中。
向嘉快到街上的時候遇到了阿烏,阿烏把她們帶到了鎮政府大院。這裡聚集了不少行動不便的老人,一開始是山洪衝毀了住在山前的人家,鎮上人都去幫山前的人家轉移,沒想到江邊也淹了。
阿烏安排好她們便著急忙慌出門,鎮上的青壯年不多,能乾活的都在乾活。阿烏算是‘年輕力壯’裡的一波了,她得去扛沙袋築堤壩防洪水。鎮上還沒有完全衝毀,就有希望。
向嘉在樓房裡住了太久,快要忘記了人們最原始的模樣。
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每個人都拚儘全部努力地活著。山洪來勢洶洶,以著一種吞天食地的姿態,要將這個小鎮吞並。
但這裡的人不願意,他們儘管並沒有多少勞動力。但他們各司其職,有一點行動能力的老人照顧沒有行動能力的老人。
沒什麼力氣的在後方裝泥沙袋,有力氣的扛沙袋在前方治水築堤,能防一點是一點。
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有害怕,但沒有人退縮。
向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加入了裝沙子的隊伍,她明明已經脫離了這個地方,走出去了很多年。
重複的動作揮動上百次,比在健身房練一天還累。她累到麻木,腦子是空白的,機械重複地乾著同一件事。
雨披早就破了,身上濕透又被體溫烘熱。雨澆在身上一開始有些疼,等習慣了之後,隻是沉重。
她的母親是個努力擠進城市的農村人,學曆不太高,靠著勤奮努力在城裡有了一份工作。她不想回到窮困潦倒的大山裡,她想留在城市。
鋼筋水泥盒子的鴿籠房雖然局促,但那裡盛著她的夢想。
她目的性很明確,她要紮根在城市。她找的男人必須是上海戶口,於是她找到了向嘉的父親。為了能嫁進去,她主動追求,想方設法讓自己懷孕,可懷上了對方的母親始終不鬆口娶她。
他們都在等待著,等待她肚子裡能生出一個男孩。他們家重男輕女,生出男孩結婚,女孩的話,那就再等等。
曾經的母親一直以為向嘉是兒子,她嗜酸肚子是尖的孕吐很嚴重胎動時很有力量非常活潑。所有孕期反應都在提醒著她,這一定是個男孩。
她在生的前一刻還幻想著一舉得男能嫁進去,到時候就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告訴所有人,她是上海人了。
向嘉出生那天雨很大,她媽哭的聲嘶力竭。奶奶掀開包著向嘉的被子看了眼性彆,轉頭把煲好的雞湯倒了。
外婆不認字,不會說普通話,隻會磕磕絆絆講幾個常用的字。她一個人千裡迢迢趕到那個繁華的大城市給女兒伺候月子,連一口水都沒喝,便被塞了個孩子。
她倒出一背簍吃的,把剛出生的向嘉放了進去,背著向嘉走上了返鄉路。
她的火車票是央求路人幫忙買的,那時候回程的火車還是三十多個小時。她在漫長的時間裡,接受了那麼大一個城市但容不下一個嬰兒的事實。
向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外婆不認字,也不知道具體的字是什麼,隻知道是家的音。她希望她的孩子有家,不要再被拋棄。
外婆的病其實早有征兆,她丟三落四,忘東忘西。可沒錢去大地方檢查,她也不舍得把錢花在‘沒用’的地方。
她要給小孫女攢讀大學的錢,她要給小孫女攢嫁妝。直到她一次糊塗摔斷了腿,生活不能自理。
遠在大城市的母親終於是趕了回來,見到了厭惡已久的向嘉。
外婆被送到了療養院,向嘉被母親帶回了上海。
母親說外婆是糊塗了,為了接她放學跌進了療養院門口的小水塘裡淹死的。因為向嘉走的時候跟外婆說,她一定會回來接外婆,一定會回來看外婆。
可向嘉被送到了寄宿學校,一個月給出門一次。她沒錢買車票,她那時候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在陌生的地方被抱團的同學欺負自身難保,她活的很艱難。
她見不了外婆。
她不知道外婆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了水塘,還是意外跌進了水塘。向嘉後來去看過那個小水塘,特彆淺,躺進去翻個身臉就露到了外麵。
可外婆就是在那裡把自己淹死了。
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大學,拚儘全力賺錢買一套房,留在大城市。說著最標準的普通話,成為上海人,在冰冷的水泥鋼筋建造的高樓林立之間,找到一個棲身之地。
不知道裝了多少個袋子,雨勢漸漸小了,裝沙運沙的人動作慢了起來。向嘉兩條手臂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麻木地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砂礫刮到她的皮膚上,粗糲的疼。
向嘉甩了甩手,甩出一點血痕,很快就淹沒在雨水中。她這才發現紗布早就被血染紅了,但雨水衝刷,血的顏色很淡了,與泥土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仰起頭看天,猝不及防跟站在水泥袋前的林清和對上視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了,身上穿著一件粗糙的黑色雨衣,臉上身上都是泥,他個高皮膚白,臟成這樣依舊在人群中英俊的十分矚目。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拎著沙袋高高揚起,修長手臂很有力量,沙袋被他扔到了人工擋水堤壩上,穩穩壘到了高處。
作者有話要說: 前五十送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