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希是真的很想不通, 也完全無法理解。
三千界的修士天然就站在三千界的立場上，她亦無法想象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站在人族的對立麵上。
那絕無可能。
與她的道心也截然不符。
陸元希微微搖了搖頭，提醒鐘燭眠道：“恕我多言, 鐘道友……你來秘境取回靈皇杖這件事，你說的那位妖主可曾知曉？”
知道或是不知道放在鐘燭眠的身上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鐘燭眠冰雪聰明，當即便領會了陸元希的言下之意，明悟道：“昭凝道友是說, 我得瞞住器靈的存在才行。”
一旦她不但找到靈皇杖還帶回了靈皇杖中器靈的消息泄露, 以那位妖主在族中的地位……不等器靈揭穿他的真麵目，她就得先被那一族的人盯上。
而且, 萬年之前那位還沒有大乘, 尚且會怕這件事被揭穿。萬年之後的今天……情況早已不同, 那位已經是一族妖主，她一個小小化神，輕易撼動不得。
更何況有了那位在，那一族過得蒸蒸日上, 在妖族中地位也與日俱增。
反倒是他們燭九陰一族, 在那一戰遺失了靈皇杖之後, 再加上原本能夠駕馭靈皇杖的那位燭九陰前輩重傷至今未愈, 這萬年來在妖族中的地位愈發低落。
真要被他們盯上了對她來說也是不小的麻煩。
陸元希點頭, 明白了, 看來那位妖族大乘是不知道了。
見鐘燭眠心裡有數，她便也不再多說, 左右鐘道友會處理好的。
隻是，若妖族高層之中有這樣的存在，人族裡頭估計也半斤八兩。
陸元希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人性的。
人性有閃光點就有陰暗麵, 就如同世間有因靈氣而生，因靈氣而繁茂的三千界各族，就有立於反麵，因濁氣而滋長的濁族。
“靈皇杖”見他們交流完，便繼續交代道：“被折斷之後，我的記憶就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的，在濁族長期得不到靈氣的滋養，就算是道器的品階也會逐漸衰落。”
“就在我快從地階道器跌破玄階的時候，無色撿到了我。”“靈皇杖”回憶道，在回憶起這段記憶的時候，聲音中竟多了幾分惆悵。
境界跌落對任何一個有靈智的修煉者來說都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更彆提作為一個淪落到了濁族手中的道器，還隻剩下一半的身體，“靈皇杖”甚至沒辦法自救，隻能眼睜睜看著靈氣一日日流失。
陸元希手中的白玉玄冥塔也經曆過類似的事情，後來才被她收入手中，在這些年的蘊養下逐漸恢複了原本的階位。
她的長睫微掃，眸光一動，問道：“無色……就是你後來那位主人，那個濁族星主的名字嗎？”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某位濁族星主的真名。
不稱呼大乘期的真名，對低階修士其實也是一種保護，不過濁族星主們的真名，也確實沒怎麼流傳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思緒在腦海中一過，陸元希順著這個名字，回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個在烈焰中墨發飛舞的濁族星主，還有那張淡然的麵容上閃過的幾分悲憫之色。
那是與她見過的所有濁族星主都截然不同的存在，這讓她對他產生了不小的探究欲。
就是一向表現得不那麼好奇的鐘燭眠，此刻也將目光投向了“靈皇杖”等待著它的回答。
“靈皇杖”的器靈點了點杖身，它說道：“對，無色就是我的上一任主人。他其實並不是一位神道修士，但他修煉的道與我的本質格外契合。”
“靈皇杖”再次陷入回憶當中：“我被濁族送到了一處用來放他們從戰場上得到東西的寶庫中，不過那些濁族好像並不知道我是一件道器，那時候我被折斷，受了重創，又吸收不到靈氣，其實已經是半昏迷的狀態了。”
“就像是很多宗門會讓弟子去選寶物一樣，無色恰好來到了我在的那個寶庫。那時候的無色還是合道期巔峰，沒有晉升大乘期，他是在不久之後晉升的。”
“靈皇杖”對自己昏昏沉沉的那段日子其實記憶不太清楚，很多都是成為了它的主人後的無色道主後來告訴它的，它就把這些記了下來。
“我因為隻剩下一半的身體，忘記了原本的主人，在他進到寶庫裡之後，感應到了他身上的道韻與我的契合，便為了自救……選了他做新主人。”這件事“靈皇杖”的器靈倒是還記得清楚，當著前前任主人的後裔，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見眼前的燭九陰沒有怪罪它的意思，等回妖族之後應該也不會被清舊賬，“靈皇杖”的器靈就更放得開了。
“無色是個很好的濁族，他其實並不希望發起戰爭，但合道期的他在濁族裡並沒有話語權，所以他想要早日修成大乘期，能在星主會議中發表自己的意見。”
“他覺得，濁族未來的發展方向應該在三千界外，他們一族最開始本就誕生於無儘星海之中，煉化周天星辰產生的濁氣而生，直到有一天，有族人發現了三千界的入口。從那一天，濁族的擴張開始了……”
“越來越多的族人，越來越多的修煉資源，人族、妖族、神族都能被轉化成新的族人，當大星主他們發現占領一界轉化掉所有原住民之後，天道氣運會降臨在他們頭上。而氣運會使修煉速度和境界會加快之後……濁族就已經成了現在這樣的濁族。”
那時候，濁族還僅僅是域外的一個不知名小族，三千界中人族與妖族的大戰尚未停歇，濁族見縫插針的小動作並未引起兩族的注意，在不知不覺間，濁族也在不斷壯大。
等到人族妖族止戰，簽訂條約，自此之後兩族無犯，低階修士自由來往之後，濁族已經悄然發展成了一個龐然大物。
這時候的濁族早就和最開始星域中誕生的那個種族有了很大的差彆。
無色是為數不多的星辰濁族，但他並非和大星主他們那樣誕生於星域時代，他是某位星域時代的濁族在殞落於三千界內之後的萬年間，重新在原本濁核上誕生的濁族。
沒有過去的記憶，隻有新生的靈魂，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也是誕生於三千界之中的生靈。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那枚濁核上發展而來的第幾代，但星辰出身的高貴讓他在濁族之中永遠高人一等，成了五星主一脈看重和拉攏的對象。
濁族之中，和他一樣的存在還有很多，真正星域時代留下的濁族已經寥寥無幾，除了排名靠前的那幾位星主之外，剩下的有他這樣的濁族，也有人族妖族轉化來的濁族，更有濁族與其他種族的混血……
回憶中，無色曾經這麼感慨過：“濁族已經足夠龐大，在三千界中，已經成了不遜於神族的存在。但星主們似乎仍未滿足，年複一年的戰爭，日複一日的侵略，低階的濁族不斷進入三千界的戰場，大多都化作了天地間的一縷濁氣……”
“和三千界的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無色在晉升大乘期星主後，曾經對“靈皇杖”歎息著說道。
越來越多的濁族化作了一枚枚濁核，有的幸運的能和他一樣，重新化作新生的濁族回歸濁族當中。
更多的……會被憤怒的人族、妖族們撿走，化作煉器的材料，成為抵抗濁族入侵的武器上的一枚不可或缺的裝飾。
土地、修煉資源、天地氣運……這些被用來號召濁族一次次加入戰爭的理由，低階濁族甚至大部分中階濁族，又有多少真正享受到了。
無色越思考越覺得心驚。
他也在同時發現，想要停止這場似乎弊大於利的戰爭的，並不僅僅是他一人。
甚至於……他會產生這樣的思考也並非是偶然，早在上一次化為濁核之前，這種潛意識中的質疑就被種在了他的本源深處。
在發現這一點後，無色曾經懷疑過給他這種暗示方向的人的用意，但當他真正回顧這幾萬年來的戰爭本身時，無論怎麼思考，他都會得出和之前相同的結論。
戰爭不應該存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對濁族無益，對三千界無益，除了少部分濁族高層與一部分三千界高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可這場戰爭並非是我一人能夠停止的了的。”在真正加入濁族最高層，進入星主議事會成為其中的一員之後，無色才清醒了過來。
“濁族已經走在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上，就像是一架拚湊而成的戰車，驟然停下，隻會讓它變得七零八碎。”
“隻有參與到戰爭之中的底層濁族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意識到戰爭的無益，才有可能讓濁族的腳步真正停下來。”
“除此之外，彆無他法，但這條路太難太難了……”
無色的話至今仍然印在“靈皇杖”器靈的心底，哪怕它因為靈氣的匱乏，境界的險些跌落，忘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可那一日，無色向他吐露過的心聲，仍然留在了“靈皇杖”的記憶裡。
它不願意忘記它這一任的主人，哪怕他隻是一個濁族，是原本站在對立麵上的存在。
但“靈皇杖”覺得，無色比它任何一任主人，都更適合它這件道器。
它曾經的預感沒有錯，無色選擇的道，本身就是最契合它的一條道。
隻可惜……它的主人已經殞落在了萬年之前。
陸元希和鐘燭眠聽著“靈皇杖”的轉述，都有幾分唏噓，未曾想到，濁族之中也有人思考過這些。
事實上，細細想來，他們竟然都沒有仔細去思考過戰爭本身這件事。
對於他們來說，一個是人族一個是妖族，本身都是三千界的一員，天然站在三千界的立場上難以跳脫出去。
濁族是三千界的入侵者，他們無需去想其他，隻要把濁族趕出三千界就可以了。
但就像無色說的那樣，濁族的到來……對三千界是無儘的災難和暗無天日的未來，對濁族本身來說，又有什麼樣的好處呢？
大星主他們對同類極力拉攏，得力手下如青冥之流許以重利，對像是“趙明凝”這樣的他族“族子”威逼利誘，目的隻是為了三千界的氣運。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作為和女嬌道主又有什麼分彆。
損人利己，不外如是。
陸元希將這段話消化了片刻，沉思了半晌，才又重新開口問道：“可……既然那位無色星主並不認為濁族還能停下，至少……一時半會不可能停下，又為什麼要在青丘界，剛剛你給我和鐘道友複現的那段回憶裡對五星主下手呢？”
說到這裡，連一旁的鐘燭眠也不禁歎道：“如果他沒有出手的話……”現在應該還不會殞落吧。
“靈皇杖”的器靈詫異於她居然能認出回憶裡的是哪位星主，不過並不是很在意，搖了搖自己的杖身，然後認真地回答陸元希他們道：“雖然無色認為，想要真正停止戰爭，需要從思想上進行改變，一個兩個濁族高層阻攔並沒有什麼用，反而還會被支持戰爭的濁族針對。但五星主不一樣……”
陸元希聞言若有所思。
“五星主是大星主之下，主戰派的第一人，濁族的‘戰神’，若能在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下將他斬殺在青丘界，對停止戰爭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靈皇杖”的器靈很了解它的這一任主人，替他解釋道。“所以，在權衡過利弊之後，無色出了手。”
隻可惜……
陸元希知道這位無色星主一定是失敗了。
因為五星主至今都還活得好好的，而且這些年來似乎對三千界生靈更加看不上，儼然已經將三千界視為了囊中之物。
“可惜了……”陸元希忍不住在心中一歎。
不過……聽到“靈皇杖”的話，她還是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既然無色星主已經權衡過利弊，說明了他認為能就此解決五星主的可能性極高，那麼為什麼最後殞落的大乘期是他而非濁族戰神五星主呢。
聽了陸元希的問題，“靈皇杖”的器靈也給不出答案，它想了想，說道：“在無色出手後，我就記不得了，再清醒過來的時候，青丘界已經崩塌，整個戰場裡也沒有任何還活著的大乘期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麼。”“靈皇杖”的器靈有些難過地說道。
陸元希與鐘燭眠交換了個眼神，鐘燭眠思索了一下，說道：“也許我有個辦法能夠召回這位無色星主的神魂。”
“隻是……”鐘燭眠停頓了下來，這個方法不是很簡單，如果“靈皇杖”的話裡有什麼坑的話，萬一把無色星主召喚來了，對她和陸元希都不是件什麼好事。
她的顧慮也是陸元希的顧慮，見她說出這句話之後就沒有繼續，“靈皇杖”著急地繞著她轉了轉，問道：“隻是什麼？小燭九陰你怎麼不說了。”
聽到這個稱呼，陸元希的忍不住笑意，替鐘燭眠回答道：“當然是鐘道友不是很放心你的話了。”
“靈皇杖”的器靈聞言頓時炸毛，不服氣的說道：“我騙你們乾什麼。”
它委委屈屈的，低聲道：“明明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們了啊。”
陸元希伸手戳了一下“靈皇杖”的殘破杖身，搖頭說道：“你忘了，你之前對我們那麼避之不及，突然轉變了態度，也得有證據證明一下你說的是真的啊，不然你這位主人要是沒你說的那麼好，我和鐘道友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嗎。”
“靈皇杖”被她戳得都快沒脾氣了，但聽到她這個說法，還是忍不住看了眼她，似乎想看一看到底是什麼讓她說出的這種話。
羊入虎口？
就你？也算是羊？
它這個堂堂地階道器才是真的羊入虎口了吧。
見陸元希和鐘燭眠似乎都沒有那麼相信自己的樣子，“靈皇杖”委屈極了，它先前確實不想跟他們走，但這不是已經轉變了態度，很識時務了。現如今的人族和妖族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靈皇杖”的器靈鬱卒不已，小聲問道：“那怎麼樣你們才能相信我，我也想見到無色，問問當年後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陸元希倒是有些想法，她的因果回溯秘法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小有所成，就是不知道應用在大乘期戰場上，能不能捕捉到那道因果，複現當年情境。
由因果展現的畫麵和“靈皇杖”的記憶也有不同，後者畢竟有主觀的影響，前者則完全是客觀景象的因果重現，更具有參考價值。
“先跟鐘道友簽個契約吧，然後我們再考慮一下。”陸元希可沒有忘，他們來小秘境的最大目的就是幫鐘燭眠把他們的妖族至寶帶回去。
現在至寶本寶“靈皇杖”就在眼前，不先把事情敲定好，萬一待會兒時間到了他們被傳送出去了可不就白忙活了。
道主戰場遺跡裡沒有日月星辰，根本推斷不出時間的流逝，也不知道三天的時間過去了多久。
聽了陸元希的話，“靈皇杖”沒有再推脫，答應了下來，讓鐘燭眠和它簽訂契約。
至於將“靈皇杖”帶回妖族之後要怎麼處理，那位妖族高層的事情，鐘燭眠要怎麼和千裡彙報，就不關她的事情了。
隻要契約達成，妖王千裡許諾的那個人情，就相當於已經到手了。
陸元希負責給鐘燭眠護法。
而虛空遺跡之外，已經吸納了大半濁核的青冥也察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將那幻境破除掉。
幻境被破的那一刹那，原本打坐的妖族女修和人族天驕的身影幾乎同時消失在了眼前，就是再不敏銳的人都知道這是被幻境騙了，更何況是青冥。
若不是之前的那枚濁核煉化起來太費勁了點，花了他些精力，恐怕會比現在更早發現不妥之處。
然而，擺在青冥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這兩個人去哪兒了？
他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消失了。
三天的時間還剩下不到一日，肯定不可能是先一步出了幻境，那就是……這方秘境裡還有他沒有探索到的地方。
有了這個思路之後，再去尋找陸元希和鐘燭眠的蹤跡，就比先前要順暢得多。
花了點功夫，青冥就順著陸元希和鐘燭眠的靈氣軌跡，找到了他們消失的地方——那個虛空遺跡的入口之處。
濁族本就出身域外，對這種虛空疊加下的空間格外了解，稍微試探了一下之後，青冥就知道要怎麼破除掉這層屏障間的禁製。
在青冥進到虛空遺跡中的那一刻，鐘燭眠的契約煉化正在接近尾聲……靈光籠罩在她和“靈皇杖”的身上，他們身上的靈氣正在同化著……
站在鐘燭眠身側護法的陸元希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青冥的到來，她不想在鐘燭眠入定的時候和青冥過多糾纏，不管打還是不打，打了的話打多久，怎麼打，都有可能會波及到身邊的鐘燭眠和“靈皇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