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裡鬨哄哄的, 宛如菜市場。
錢行長臉黑如炭,斥問底下人:“都給我一五一十講清楚了。”
他最新清楚自家妹妹的性子,她說的話他反著聽, 往往是事情的真相。
他的確是很了解錢婷婷了。
行長發怒, 鄭組長一腦門兒汗,心裡叫屈。
大小姐掀風攪雨, 苦的是底下人。
他正盤算怎麼把事實藝術加工一下,既能說明真實情況,把自己摘出去, 還能塑造自己想維護行裡的形象,不得罪大小姐。
中間的這個度不好把握啊。
小圓臉少有機會麵對行長, 難得麵對麵, 答好了便能在領導麵前留下好印象, 說不定以後行長就記住他了, 有什麼事也能想到他。
想到此,小圓臉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幾分,用“組長你快點,行長都急了,且等咱們回答”的眼神催促鄭組長好幾次,對方仍是不為所動,自顧自沉思。
看來, 組長靠不住了,還是他出馬吧。
“行長,事情是這樣的……”
小圓臉等不及鄭組長的深思熟慮,上前一步,給行長講他口中“真實”的原委始末。
鄭組長:“!!!”
當著這麼多人和行長的麵,他怎麼敢……這樣撒謊?
鄭組長來得晚, 卻不意味他的不了解情況。
剛才錢大小姐胡攪蠻纏、嘴硬反悔的現場,他也得以見到。不光是他,在場的這些人都聽得真真的,結果……
鄭組長用陌生的、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這位正在行長麵前誇誇其談的手下,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他明白,這是底下人在站隊。
小圓臉選的是錢婷婷大小姐。
到底是太年輕了,又愛表現。
唉。
鄭組長的可惜,其他人並不了解。
如錢婷婷,她自然是十萬分滿意。
這個人很上道,她很喜歡。
她很是得意地去看許夢雪,眼神中充滿“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就想來撒野,還是太嫩了些”的挑釁。
姿態擺得很足,氣勢也有。
然而,她挑釁的對象卻完全沒注意到她這茬兒。
許夢雪正和吳雯說話。
原來,吳雯跟錢行長進來後,錢行長去處理銀行的這一攤鬨劇,吳雯卻是好久沒見到她,剛巧在這裡碰上,夢雪似乎又遇上麻煩,作為朋友肯定要問一問,也看能否有幫忙的餘地。
最怕的,也最讓人難堪的,便是自己都擺好戰鬥姿態,準備拚出全力和對方決一死戰,卻發現,人家從始至終沒把自己看眼裡,更彆說當自己是對手。
這對一個驕傲到極致,從小目空一切的人是絕對的屈辱和打擊。
錢婷婷氣憤難耐,臉都紅了。
從第一次見麵,她被這人的美貌狠狠壓著,讓她不爽;現在又被徹底無視,叫她好一番憋悶,她真是恨死這個人了。
她死死咬住嘴唇,一雙眼睛幾乎能冒出火來,狠狠盯住許夢雪。
如果說眼神能殺人,估計許夢雪已經被她的眼神火化了。
這種不加掩飾的、充滿敵意的眼神,讓人想忽視都難。
吳雯蹙眉,關切問:“你得罪她了?”
許夢雪反應了下,方明白她說的是錢婷婷,搖頭:“她聲音有些耳熟,好像聽過,卻沒啥印象見過這個人,哪裡能得罪。”
她不是傻子,如此外漏的敵意怎麼會察覺不到。
被吳雯問起,更覺奇怪。
吳雯:“看這副樣子,你可是把這位大小姐得罪狠了,恨不得生吞活剝哪。”
許夢雪蹙眉。
吳雯便說起這位大小姐的“豐功偉績”。
她和對方打交道不多,零星的幾次交集也是在生意場上。要她說,這位主兒性子不適合做生意,頗有些錙銖必較,不按規矩出牌,奈何有個好家世,彆人也都會賣幾分薄麵。
突然,吳雯背手,繞許夢雪走一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站定在許夢雪麵前,支手托腮,若有所思:“我覺得,很可能是你撞上這位大小姐的看不慣了。”
許夢雪:“看不慣?”
吳雯:“你還不知道吧,她有三個看不慣。”
這位大小姐最出名的,也是她的三個看不慣:
看不慣比她有錢的;
看不慣比她有勢的;
看不慣比她長得漂亮的。
聽完,許夢雪:“……”
這邊敘舊,那邊了解事情經過。
錢行長以為難度不大,誰知道底下的兩個人說法各不相同,可謂是截然相反。自己人都各執一詞,多少叫人看笑話。
邊上的普通群眾,以及同是來招標的,對他們說的話更是滿麵嘲諷,三言兩語便又說了一個版本。
說法不同,錢行長卻是已明白事情的症結,不由瞪了下一邊站著、有恃無恐哼小曲的錢婷婷。
都是慣得她,讓她以為銀行是自己家開的。
招標的事是他一手組織策劃,有沒有招到標,計劃有沒有招滿,還有人會比他清楚嗎?
被錢行長瞪了眼,錢婷婷也不害怕,還回瞪回去,驕傲地像個小孔雀一樣揚起下巴,一臉“你竟然還敢凶我”的意思。
這時,周圍不知怎地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錢行長身上,等他給大家一個交代。
錢行長看了眼錢婷婷後,視線落在眾人身上,沉重開口,承認銀行的失誤:“……事情便是這樣,我作為行長,沒有約束好底下的員工,讓大家產生了誤會,也對銀行生出嫌隙,是我的問題,我檢討。同時,我向大家保證,無論是你們的存款,還是這次的招標,必將公平公正進行,絕不會容許任何人走後門。”
錢婷婷驚住了,瞪著眼,不可置信喊:“哥!”
錢行長沉聲:“婷婷,在家的時候,我是你哥。在銀行,我就是大家的行長,必須為銀行負責。你不是銀行的員工,以後也請不要到銀行指手畫腳?”
“你說我指手畫腳?”錢婷婷手指向自己,一臉無法相信地反問,“你現在什麼意思?意思是您是大行長,不認我這個妹妹,以後也叫我彆來了唄?”
錢行長表情未變,嚴肅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用發散。在工作期間,你的確不該進入銀行辦公區,這不合規矩。是我沒約束好底下人,我會向上級做檢討。”
這話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錢婷婷臉上。
她如芒在背,不敢去抬眼看周圍人的反應。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還是自家親哥在眾人麵前打臉。周遭的各種聲音都像是一種嘲笑,嘲笑著她的自大,嘲笑著她的可憐。
錢婷婷雙手狠狠攥拳,眼圈通紅。
這份恥辱,她收下了。
一輩子都不會忘。
“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以後這裡你求我,我都不會來。”
錢婷婷恨恨丟下一句重話,毫不留情地跑出去。
錢行長眼中閃過一抹刺痛,他最了解她的性格,這回她怕是連親哥也記恨上了。可是,他不能不給大家一個交代。
錢婷婷挨訓,生氣跑出去,最慌張的莫過於小圓臉。
他剛才顛倒事實真相,向這位大小姐買好,以為定能得她的青睞,結果才不過幾句話,她就跑了,那他怎麼辦?
行長不是傻的,還有鄭組長、副組長也都了解真相,很明顯知道他說謊了……
小圓臉越想越害怕,額頭不由冒出一層層冷汗。
冷汗順雙頰往下,滴答滴答,不多時,他腳邊已有兩窪水漬。
不同於小圓臉的站立難安,鄭組長鬆了口氣。
看來,他聽到的那些關於行長的傳言都是真的。這位雖有家世加成,倒也是靠自己的真實能力爬上來的,也不會真縱著這位大小姐。
鄭組長心有餘悸之時,卻是聽到錢行長道:“你們三個,想想怎麼檢討吧,給大家一個交代。堂堂銀行的員工,輕易聽信外人的話,置銀行的信任於何地?以後老百姓還要不要相信我們了,還敢不敢相信?”
質地有神,振聾發聵。
鄭組長被說得滿臉羞愧,小圓臉更是頭深深垂著,不敢抬頭。
圍觀的人全程見證錢行長的大公無私,並當場處理這些員工,紛紛鼓掌叫好。
錢行長雙手微抬,輕輕下壓,道:“大家靜一靜,你們的鼓掌我受之有愧啊。隻是,個彆人犯錯,不意味著我們就完全不值得被信任。還希望大家可以給我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同時也請你們監督,看我們有沒有真的做好,可以嗎?”
不知是誰最先起頭,吆喝起來:“好,我們相信行長!”
大家像是被喚醒,一起高喊“相信行長” ,立即消解剛才掀起的那場不信任。錢行長趁機給其他人使了一個眼色,銀行裡的人立馬動起來,主動詢問大家需求,繼續辦剛才沒辦完的業務。
這些人散開之後,錢行長注意到還有一個人動也沒動,稍有些不悅,麵上卻未顯露,主動問起:“辦業務的話,可以去那邊排隊了。”
“我不是來辦業務的,我是來招標的。你說話算數嗎?”
錢行長:“自然算數。說起來,這項招標便是我登報發起的。”
“那到底招到了沒?我們現在申請,還算不算數?”
錢行長:“自然算的。”
這人猶豫了片刻,最後下定決心:“俺是來申請的。”
錢行長招呼鄭組長:“小鄭過來,帶這位同誌去做好登記。”
鄭組長一心將功補過,聽到召喚,立即小跑過來,滿臉賠笑,帶這人去做登記。
“吳廠長,這是熟人?”
錢行長來到許夢雪和吳雯麵前,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許夢雪,眼底略過驚豔。
“嗯,這是我朋友,許夢雪。說起來,她也是看到行長你的招標申請特意過來的,不想撞到了婷婷,可是受了一通委屈。”
吳雯不靠錢家吃飯,自然也不用給錢行長這個麵子。
雖然她也要投標,為的是服裝廠,跟她個人沒啥關係。
她剛明白看著,錢婷婷當著一堆人的麵,都要汙蔑許夢雪,不管是出於什麼緣由,都是不安好心。
作為朋友,好朋友受了委屈,又沒有錯,她肯定是向著朋友這一邊。
錢行長尷尬笑笑,朝許夢雪道歉:“讓這位同誌受委屈了。我剛才也已經問清楚,是我手底下人沒搞清楚,才鬨出這個大烏龍。許同誌既然來申請,那趕緊來這邊登記吧。”
經過這麼一遭,許夢雪已經不想和這家銀行打交道,開口拒絕了。
錢行長略微一頓,再次邀請:“還請許同誌千萬給我個麵子,不然彆人知道了要誤會了,還以為我們銀行以大欺小,多叫人笑話。”
許夢雪仍是拒絕:“多謝行長的好意。隻是想想,我過兩天還是要往南方去,不知多久能回來,還是不給您這邊添麻煩了。”
沒把話說得太直白,拒絕得卻是很乾脆。
錢行長以為她拿喬,想著多勸幾次就行了。
任他費儘口舌,許夢雪都堅定拒絕。
眼見著錢行長都快勸急眼了,吳雯看出許夢雪是真不想接這茬了,便過來打圓場:“要我說錢行長,您不如看看我們廠子裡的貨,說不定更合心意。”
有人遞台階,錢行長隻好作罷:“那好吧,有機會咱們下回再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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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雯去交材料,許夢雪在外等著。錢行長沒走,還在那兒和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旁敲側擊地打聽許夢雪家裡。
許夢雪漫不經心應付著,能敷衍就敷衍,不好敷衍地便跳過去,假裝沒聽見,也不管錢行長是不是臉色不好看。
不合作了,自然不用慣著他。
這又不是她的財神爺。
吳雯回來,兩人一起離開。
出了門,吳雯好奇:“這個錢行長是個笑麵虎,一般笑眯眯的,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咋想,我剛咋看著,他呲牙咧嘴的,好像氣得不輕?”
許夢雪便把剛才她走了後、錢行長打聽的事說了說。
吳雯眼底漫出笑意,忍不住道:“難怪氣得不輕,他估計好奇你是得有多大的背景,竟然敢不給他們錢家麵子。哈哈哈哈……”
她笑得彎了腰。
“我一想到他吃癟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真是太好玩了。”
她笑成這樣,許夢雪著實無奈:“好了好了,我這是愣頭青,畢竟不靠他們吃飯,想咋著就咋著吧。”
吳雯:“希望他不像他妹妹是個小心眼的,不然你現在做生意,萬一以後你們還有打交道的地方,彆給你穿小鞋。”
許夢雪果斷道:“那不怕,又不是隻有他一家銀行。”
吳雯豎起大拇指:“我姐妹就是大氣。”
兩人許久沒見,難得見一麵,吳雯不著急回廠子裡,許夢雪呢也不急著去賣貨。
她手上的貨隻有不到四百件,先讓許小弟和陳桂英女士練練手,拉一拉這個時長,給其他顧客點時間。
於是,吳雯便提議道:“我聽說咱們這兒新開了一家西餐廳,不如去坐坐?咱們也看看洋人的東西長什麼樣子。”
許夢雪欣然同意。
這家新開的西餐廳聽說是老板從京市和滬市學來的,在封城也有模有樣地學人家。餐廳坐落在封城最繁華的市中心,兩層小洋樓的地方。
剛走到門口,便感受到這裡與其他餐館全然不同的氛圍。大抵是這樣洋氣新鮮的東西,在封城實屬少見,再冠上一個“洋人的東西”,普通老百姓第一印象便是——這裡很貴,消費不起。
所以,走到這兒,好奇地人雖然很多,但這一塊門口卻是空的。
很多人都下意識繞著走,好像走到門前,都有些害怕,也自慚形穢。
許夢雪和吳雯往餐廳走的時候,很明顯感覺到,不少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吳雯:“看得我都有些緊張了。”
許夢雪舒口氣,道:“沒事,就當是個普通的餐館罷了。”
一進門,便感受到全然不同的氛圍,再看餐廳的裝修,也是和常見的國營飯館、私營飯店很不一樣:
彩色絢麗的玻璃窗,顏色亮眼;白牆下是紅色的刷漆,邊上是一張張四方桌,桌上鋪著紅白格子的餐布,餐桌上有銀燭台點綴,再往上一盞盞吊在上頭的吊燈,燈罩一水的彩色玻璃,與彩色華麗的玻璃窗相得益彰。
餐廳整體風格鮮亮大氣,透著時髦和洋氣。
坐在裡頭,還有悅耳動聽的音樂,人說起話來,都不由放輕了聲音,唯恐驚擾這個氛圍。
她們一進來,便有服務員來接待,帶她們到相應的座位,並拿出彩色打印的菜單請她們參閱、點菜。
這些人全程笑眯眯的,服務態度良好,不像國營飯館裡那些人,鼻孔朝天,問一句都愛答不理。
她們倆都是第一次來,不是很熟,翻了遍菜單,點的都是菜名後麵備注有“招牌”的菜,比如特製奶油酥皮湯、利查飯、秘烤菠蘿油、什錦沙拉,還有海鮮烙麵、葡國雞等。
這些並不便宜,但她們兩個人都是自己能賺錢的主兒,也不覺得花這些錢能有多心疼。
點好菜,說起這回投標的事。
許夢雪沒想到吳雯會來,吳雯也沒想到會碰上許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