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本來就有點嗆聲的意味,這一下子就跟兩個火藥桶似的,一點就著,在車廂裡吵吵起來。
另外一個列車員本來正在看彆人的車票,一見這邊情況不對勁,趕緊過來拉住剛才那個列車員。
“同誌同誌,冷靜一下。我同事年紀輕,剛上崗沒幾天,一時沒壓好脾氣。”
年輕男人:“你可管管吧,這是我不打女人,要不然我剛才就大耳刮子伺候了。”
小辣妹頓時不樂意了:“什麼,你還想大耳刮伺候我,我沒招呼你都是夠意思了,你這人可真有意思!”
“靜亞姐,你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小辣妹滿臉不高興,給這個叫靜亞的列車員講到底發生了咋回事。
人吧,就是愛湊熱鬨,尤其是火車上沒個樂子,大家都無聊得很,一聽見動靜,跟貓兒聞到了腥似的,立即圍攏過來。
有人嘴快,來了句:“嘿嘿,咋又是這個小夥子嘞?”
其他人不明白他說的啥意思。
這個人也是真無聊,繪聲繪色講咋回事,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地表演。
“就這樣,讓他老娘直接占了人位置,要不是人家男人厲害,還指不定怎麼欺負人家孩子和孩子媽哪。要我說,這人就是看人下菜碟,可不能慣著。”
小辣妹也聽得真真的,可算是找到了知音,頭一昂,嘴一撇,抱著胳膊:“就是,靜亞姐,這種人可不能慣著,蓄意破壞公物。”
“估摸著是在彆人那受了氣,沒處撒氣,可不就隻能破壞公物了嘛。”有人看熱鬨不嫌事大,笑嗬嗬接道。
年輕男人沒好氣朝說話的人瞪眼睛:“就你話多。”
他腆著笑臉和靜亞解釋:“同誌,我就真不是有意的,踢了兩腳,真沒彆的意思。你看要是臟了,我現在給擦,給擦行不行?”
說罷,他就彎腰去擦灰,糊弄一樣抹了兩下,直起身子,賠笑道:“看看,乾淨了,真沒事。”
靜亞看了眼周圍:“都散了吧,圍在這兒,多熱啊是不是?”
她看向年輕男人,“這次沒事,以後也不能隨意踢車廂,公共財產需要維護。”
年輕男人點頭應是。
靜亞:“車票拿一下,查票。”
年輕男人一愣,眼神飄忽,努力掩飾自己現下的不自然:“剛……剛才不是看過了嗎?咋還看?”
靜亞偏頭,“小鶯,他的票你看了?”
小鶯搖頭。
她眼睛看著年輕男人,滴溜溜一轉,瞬間想到一個可能,附在靜亞耳邊一說,靜亞點點頭。
她大概也猜到了。
列車員走了後,年輕男人垂頭喪氣,他老娘正在邊上罵罵咧咧。
“你他娘真是……我閨女你姐給的錢,讓你買車票,你乾啥去了?你就這麼騙老娘,騙老娘不認字是不是?你奶奶的,真他娘的我咋生了你這麼個破爛玩意兒,讓你心眼子都長到自己老娘身上!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
年輕男人灰頭土臉的,他不敢抬頭,想著一抬頭,就會看到其他人嘲笑的目光。
“娘,你低點聲吧,還怕不丟人?”
他老娘臉拉得老長,手叉腰,罵道:“你都不嫌丟人,你敢做出這麼沒□□的事,你還怕丟人?要怕丟人,你做不出這種事!”
“我這不是想省點錢……”年輕男人解釋。
說到省錢,剛許夢雪就聽他們吵一通了。他這樣一說,他老娘頓時又不乾了。
“你省錢,你省給我了嗎?這是我閨女給我的錢,我要你省了嗎?我還能活幾天,沒要你花一分錢,還貼錢給你買車票,你就連張車票都不舍得給你娘買?”
她越想越氣,話跟連珠串似的,“我真是白養你了。想當初你生下來那麼點,又小又瘦,人都說你養不活了,我自己也沒奶,我是背著你,挨家挨戶地要飯啊。
“要到口吃的,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我也不吃,先嚼吧嚼吧給你吃,你吃不飽就哇哇哭,我就趕緊給你要飯去。你是我一口飯一口飯要大的,我什麼不緊著你啊,臨到頭,我還沒死呢,你就這麼著對我?”
年輕男人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娘,你彆說了,成嗎?”
列車員這時過來和他們說明情況。
老大娘一聽,本來以為車票補站就行了,她硬著頭皮爬上鋪,老胳膊老腿硬撐著,熬過去也行。
誰知道,列車員卻告訴他們,他們不僅逃票坐車,還妄圖想用硬座票混跡臥鋪車廂。
老大娘一整個懵了,囁嚅著嘴唇,半晌沒找到話。
她想說“不能吧,不可能吧,怎麼會買的不是臥鋪啊,明明是買的是上鋪啊”。
話到嘴邊,偏頭看見兒子心虛躲閃的眼神,聯想到上車之前的怪異,你躲我藏仿佛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還要哄人列車員去彆的車廂找親戚……
她一下子明白了。
人家列車員和她沒仇沒怨,不至於因為她吵幾次嘴、撒幾次潑就來撒這種慌,她是不識字,可識字的滿大街都是,列車上更是一抓一個準兒,人家犯不著騙她。
犯得上騙她的,隻有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好兒子。
列車員一臉為難地看著這對母子,不太願意再說什麼難聽話。
靜亞剛才和她們說,有對母子拿著硬座票坐臥鋪,年輕兒子不願意張揚,黃鶯又和他們吵一頓,當時硬趕走不合適,隻好等到快熄燈時過來。
這個老娘的確潑辣,他們沒走近,便聽到她罵罵咧咧的聲音,是以,在說明情況時,態度儘可能溫和,言語也儘量不刺激到對方。
他們擔心她撒潑,倒不是說怕了,就是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大家都累得很。
兩個列車員小心觀察老大娘的神色。
布滿皺紋的臉上,嘴唇發青發抖,兩頰深陷,發白的頭發在燈光下略顯慘然。
她看向年輕男人,對方卻不與她對視。
過了許久,久到列車員都要忍不住一次開口提醒,老大娘終是重重吐出兩個字:“我走。”
她使勁直起背,去夠行李架上的旅行包。她踮了好幾次腳,硬是夠不著。列車員忙上前幫忙。
“娘,我來吧。”
年輕男人剛從架子上拿下旅行包,老大娘劈手奪過,抓起旅行包往硬座車廂走去。
她身形踉踉蹌蹌,握著旅行包些微吃力,一側身子歪著,走得並不快。
此刻,她這種被霜打了的模樣,倔強又孤寂,看得人頗為心酸。
年輕男人忙跟上去,車廂歸於安靜,列車員提醒大家即將熄燈,安排好各自的事。
半夜到站,上鋪來了兩個人,應該是兩個年輕人。許夢雪翻身看了眼孩子,易霆聽見動靜,在黑暗中小聲道:“你放心睡吧,我看著,沒事。”
許夢雪迷迷糊糊的,聽見他說話,隔著狹窄的過道,回道:“嗯,你也抽空睡會,還得明天才到。到了,再一出去,沒時間出去。”
易霆“嗯”了聲。
許夢雪當他是聽進去了,仰麵躺會去,望著上鋪的床板,餘光略過一道又一道漆黑的物影,不自覺發呆。
“為晚上那個事難受?兒孫自有兒孫福,將來咱們的孩子肯定不這樣。”
突然,易霆再次開口。
許夢雪轉過頭,看向他。
借著月光,以及外麵偶爾過去的燈光,看見易霆不知何時支起身子,一向肅冷的眉眼蘊著些許的擔心與溫柔,雙眸正安靜地注視著她。
心中微動,許夢雪搖搖頭,又點點頭。
“這個情緒不太能說得清,就是覺得吧,何至於此。又覺得吧,話說起來過於輕巧了些,不痛不癢。”
年輕男人的離譜操作,她下午已經見識了;她也見識了他娘如何潑辣凶悍。
如果後來,他娘不是那樣走了,而是撒潑打滾兒,和列車員吵一架,再和自己兒子罵幾頓,她心裡都不會有任何波動,偏偏不是。
這種感覺又說不上來具體是怎樣的。
總之,不太好受。
“你睡不著,我給你講講我以前和鵬飛當兵吧,還有我出去辦事時的遭遇吧。”
許夢雪抬眸,眼底有一絲驚訝,“你很少講這個。”
易霆歎口氣,於黑暗中無聲地笑了:“可能是在列車上,窗外的月亮又那麼美,雖然周圍都是人,此刻就咱們倆醒著,又有點不一樣。”
他溫聲講起他在外的經曆,也講起她不曾見過和經曆過的青春。
聲音溫潤,如水如夜色般輕柔,娓娓道來,不疾不徐。
許夢雪聽得入神,不自覺投入其中。
她感覺到,易霆是想當兵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轉業的話。
她也感覺到,一次次見不到麵的外出和偽裝,對他而言無疑不是莫大的考驗。
她還感覺到,在他看似冷漠的外殼中,有著對他們的關心和愛護。
隻是不知道怎麼世事變化,他就變成了那樣的模樣,讓她覺得陌生,讓他自己也感到陌生。
這種陌生,在火車咯噔咯噔的呼嘯中,在溫涼輕柔的月色下,漸漸變淡、變淺。
她都知道。
他想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