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礽看著阿珠披著自己披風的模樣,像是想起了什麼般,“阿珠可要更換衣物,玉柱兒該是帶了的。”
玉柱兒有些不解,但欠身說道:“是,是,奴才帶了的。”
賈珠原本已經忘記身前被咬的事情——或者說,是強迫自己忘記——可是太子這隨口的一句話,又叫賈珠登時響了起來,滿心滿眼都是苦悶:殿下不會是故意的罷!
賈珠看向太子,橫看豎看都看不出來,隻看得出了小臉真摯,這才悶悶地說道:“不必了,這荒郊野外的,也沒什麼地方好遮擋。我回去換便是。”
說來也是奇怪,允礽想。
阿珠分明每回都能看得出來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高興,是不是鬱悶,阿珠對他這些情緒
都知之甚微,為何偏生看不透這些蓄意的……偽裝?
隻要允礽可憐兮兮地撒嬌,露出幾分倒黴的委屈來,賈珠便總是忍不住心軟。
軟。
阿珠這個人,真是不管哪裡都是軟的。
直叫太子喜歡得恨不得揣在懷裡帶走,捧在手心裡看著才是。
玉柱兒似是有些奇怪,“公子是打濕了什麼東西嗎?”
方才太子示意他們不可靠近,他們便連眼睛都沒往這裡瞧,隻一心一意地觀察著四周,以免有不長眼的人冒犯了兩位。
可這裡也沒茶水什麼的,怎麼會弄濕呢?
賈珠聽得大太監的話,眼神瞬間像是驚慌的小獸般飛開,被太子捕捉到的瞬間,允礽的解答也隨之而來,“孤哭了。”殿下理所當然,好似這不是什麼丟臉之事,“孤趴在阿珠的身前哭了,叫他的身前濕了一大片。”
原來……
玉柱兒僵硬。
哦,原來太子殿下哭了啊。
哈哈,這還真是少見。
在這有些昏暗的天色裡,玉柱兒的確能隱約看到殿下眼角的紅,再看太子都將自己的披風給了賈珠,而賈公子則是將自己整個人都悶在了披風內的模樣……
原是如此。
以賈珠那般端莊穩重的性格,怕也是不喜這種尷尬之狀。
玉柱兒忙熱情地說道:“公子不必擔心,我等出行在外,都是帶了帳子方便主家,且等等,奴才立刻就叫他們支起來,好叫公子能夠換衣。”
太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玉柱兒立刻就去辦了。
賈珠阻止不及,隻得抱緊了披風,又縮成一小團。
“……保成以後,不可以這樣了。”阿珠軟乎乎地抱怨,“這太,親密,也太不,得體,不該這樣的。”
允礽眨了眨眼,將陰霾藏了起來,“那應該和誰做?”
“和……”
賈珠一時語塞,也抓不出個所以然來。
“阿瑪?”
“不!”
賈珠幾乎是脫口而出。
他可不敢想象太子殿下……嗯,那大概會是毀天滅地的程度,還是不要有這樣的想象。
“曹珍,格圖肯,還是大哥,四弟……”允礽一個個列過去,複搖頭,“我可不想和他們這般親密。”
太子與那些人是親密的。
但與阿珠,是另外一種“親密”。
好似這種親昵是排他的,是獨此一人的。
除了阿珠外,允礽找不出第二人。
賈珠又氣鼓鼓地將披風攥得更緊,“就不能不這麼做嗎!”
他哪怕生氣,都帶著柔軟的潮濕。
是可憐,又可愛的。
允礽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動,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就感覺一股無名的火氣在體內亂竄。
“殿下,公子,已經好了。”
玉柱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們兩人好似是燙到了似地移開視線,賈珠立刻從原來的位置站了起來,快步地離開殿下,“我,先去換衣裳。”
耳邊係統輕輕地說道。
【五台山上,出現了那位僧人,有‘他’在,的確是乾擾了一些進程,讓允礽的夢境受到了影響。】
那僧道……
賈珠蹙眉,方才還亂著的心思一下子就沉穩下來,反倒是開始擔心起來。
允礽的眼睛好似蒙著一層陰霾。
注視著阿珠一步步遠去。
他摩挲著腰間的荷包,在那裡麵,藏著阿珠贈予太子的印章。
允礽坐了很久,直到賈珠換好衣裳,從帳子裡出來後,他方才緩緩站起身。
背在身後的手,滾燙似火。
好似是體內燃燒著無儘的火焰不知從何排解,叫他連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
這一把火燒得允礽都不知為何而來,卻令他滿心滿眼都是阿珠。
日暮下,賈珠恍然不絕,似是在經過剛才的更換衣裳後,他雜亂的心緒也冷靜了下來,朝著允礽伸出了手。
“殿下,該回去了。”
允礽笑了起來,朝著他的阿珠一步步走去。
…
許是因著太皇太後的身體不適,康煦二十四年的後幾個月,不管是前朝還是後宮,都顯得無比的安靜。
這一次出行儘管是太皇太後堅持的,到底也是空耗了她的精氣,在這年冬天又大病了一場,直到來年來春,這身體才逐漸好轉。不管是康煦帝還是後宮嬪妃都前來侍疾,還曾有妃嬪打算將孩子帶來,卻給那時還清醒的太皇太後訓斥了一頓,不許眾皇子皇女侍疾,這才壓下了一股邪風。
到了二十五年的三月裡,太皇太後的身體才算是康複,總算能夠下地走動了。隻是這一場大病,到底是奪去了太皇太後從前的精力,每日裡總是愛睡上半日。
康煦帝心裡多少是後悔,或許去歲他不該帶著太皇太後出宮。
許是這位老人家看透了皇帝孫兒的想法,在康煦帝過來時,笑著對他說:“玄燁,哀家已經是這般歲數,活一歲呢,便少一歲。這身子骨,能撐到什麼時候,誰也不清楚。何不趁著還能走動的時候,外出走走呢?哀家在這宮裡太多太多年了,早就忘記了外麵是怎樣的風光。”
她緩緩地拍著康煦帝的手,“身為皇帝,有時候外出走動也是好的,困於室內,能看到的便隻有這麼方寸大的地方,可皇帝是真龍,本就該看遍山河與百姓,知曉他們的苦難,憂百姓之憂,懂家國之痛……”太皇太後這話雖是對康煦帝說的,卻也笑吟吟地看向跟在皇帝身邊的太子。
允礽沉默不語,半晌點了點頭。
康煦帝輕聲說道:“祖母,孫兒知道的,您莫要……”
太皇太後看了眼太子,忽而說道:“允礽,哀家想見見太後,你替哀家去走一趟吧。”
允礽起身,無奈笑起來,“您直接說想要與阿瑪說悄悄話便是,怎還用這般明顯的借口?”
太皇太後笑,“是借口,卻也不是借口。快去罷。”
允礽朝著康煦帝和太皇太後欠身,這才優雅轉身,帶著幾個侍從翩然出去了。
太皇太後凝視著太子出去的背影,輕聲說道:“保成長大了。”
康煦帝低頭將太皇太後膝蓋上的毯子給掩實,“您從前不是想要看到這些孩子娶妻生子嗎?再過一二年,就能看到了。”
太皇太後淡淡笑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那個年歲。”
康煦帝的鼻子微微酸澀,“當然是可以的。”
“玄燁,哀家有些話,想與你說。”太皇太後的聲音帶著疲倦,那是歲月悠久後無法抹去的痕跡,“你覺得保成這個太子,做得如何?”
“聰慧伶俐,聞一知十,文韜武略莫不精通。”康煦帝緩緩說道,“朕沒選錯太子。”
“很好。”太皇太後輕笑起來,“哀家也這麼認為。”
談及允礽,康煦帝總算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玄燁對其他幾個皇子,又是什麼想法?”太皇太後循循善誘,“除開太子之外,其餘的皇子也逐漸成長,皇帝對他們的將來,合該也是有著成算罷?”
康煦帝臉上的笑意並沒有收斂,聲音卻低沉了些,“皇祖母想要說什麼?”
“哀家想要說什麼?”太皇太後輕輕拍了拍康煦帝的手,“皇帝,你該是知道的。”
康煦帝沉默。
太皇太後卻不肯再說了。
有
些事情,提點幾句,對皇帝來說,已經足夠。
既皇帝很滿意這個太子,並不覺得其他皇子比其優秀,那對其他皇子的考慮,就總得衡量清楚。
就在外頭通報皇太後與太子到來的時候,好似昏昏欲睡的太皇太後又乍然清醒過來,笑眯眯地說道:“保成都十三歲了,皇帝,這該安排的,總得安排上。”
康煦帝幽幽地看著太皇太後,這醒來的時機也拿捏得太好,活生生叫皇帝說不出什麼。
不過他看著從殿外走來的太子,又忍不住跟著點頭。
太皇太後所言倒是不錯。
保成畢竟已經十三歲……
…
“十三歲怎麼了,十三歲的保成,在阿瑪的眼裡,難道就不是孩子了嗎!”
乾清宮內,聽聞阿瑪打算給他宮裡多放幾個人,小太子露出一副惆悵的模樣,“阿瑪又要換掉保成身邊的人,那保成要鬨了!”
康煦帝頭疼地看著眼前的臭小子,有些後悔他之前在太皇太後麵前的評價。他那會是吃了豬油蒙了心罷?怎會覺得這臭小子聰明?
皇帝沒好氣地說道:“不是換人,是給你多派幾個人。這是太皇太後的命令,說是你身邊的宮女太少,也沒幾個亮眼漂亮的,便多指了幾個給你。”康煦帝巧妙地將這件事融合了太皇太後的建議,又提點了一下。
奈何允礽半點都不開竅,無所謂地說道:“要長得那麼好看作甚?能乾活不就成了。阿瑪,人來是可以來,但可不能做大宮女,我之前那幾個用慣了。”他原本宮裡那幾個長得也不醜啊,都是光鮮亮麗的漂亮女子。
太子小氣吧啦地伸出一根小指頭。
康煦帝氣得想踹他。
太子笑嘻嘻地避開,“這可不能怪我,阿瑪,我要與你約法三章,省得阿瑪總是哄我!”
康煦帝無語,不就是有一回控製欲強了些,不僅被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聯手說了,還被太子這記仇的臭小子時刻記著,嘖。
坐在上首的康煦帝就一個硯台丟了過來。
小太子抱頭逃跑,聲音一下子就遠了,“阿瑪這是惱羞成怒!”
門外帶著好幾個嬌滴滴宮女等候的梁九功看著太子殿下如同一道風躥了出去,連忙帶著人跟上,“殿下,殿下——”
殿內的顧問行笑得連眼睛都微眯著,“皇上,太子殿下這還是不開竅呢。”
康煦帝想板著臉,但一想起太子方才那句“臉有什麼用”的迷茫,還是忍不住大笑出聲,扶著桌麵說道,“朕看他以後後不後悔去!”
…
毓慶宮內多出了幾個嬌滴滴的漂亮宮女,對幾個大太監倒是沒什麼影響,而幾個大宮女如臨大敵過了半個月後,似乎明白了這幾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宮女是來做甚,立刻心中一鬆,開始安排她們在太子跟前做事。
也不是多麼要緊的事情,隻是穿一穿衣服,佩戴服飾,或者侍弄下發冠,平日裡伺候沐浴等,可這麼折騰了一個月後,太子不說惦記多少,甚至都不記得她們的名字。
這叫幾個大宮女雖然高興,到底也是害怕會完不成皇上的暗示,會叫乾清宮降罪,便偶爾連殿前的伺候,都會叫她們過來。
這一來二去,晃悠得賈珠對這幾個新來的宮女都有些麵熟。
這日,下了課,賈珠正要出宮,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看向窗外時,便看到了除了幾個大太監外,還有兩個不太熟悉、卻有點麵善的宮女站在外麵。
賈珠順口說道:“殿下的身旁換了宮女?”
他和太子之前在十裡亭後,很是過了幾天尷尬的日子。
但兩人都對這僵持的氣氛很是不喜歡,也不習慣遠離彼此,不知不覺又和解了。而太子從那後,也沒再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
,叫賈珠逐漸放下了心,已經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事。
正如太子所說,賈珠對待親近之人,著實是軟綿了些。
正在揪著賈珠袖子玩的太子茫然地抬頭,隨著賈珠的視線看了出去,“那是太皇太後賜下來的宮女,說是我身邊沒幾個好顏色,讓我帶在身邊。”
說到這裡,太子忍不住又抱怨。
“她們幾個看著是漂亮好看,可是一個兩個笨手笨腳,不是差點摔倒崴了腳,就是輕飄飄地容易被撞到,還有的差點跌進我沐浴的池子裡,阿珠,你說太皇太後是不是指派的時候選錯人了,怎選了幾個這麼笨的?”
“撲哧——”
一聲壓不住的笑聲溜出來。
太子殿下嚴肅地板著小臉看了過去。
不管是曹珍還是格圖肯,亦或是幾個伺候的宮人,都沒表現出任何的異樣。
他方才聽錯了?
太子轉回頭,繼續和賈珠埋怨,“這也就算了,我也不知這身邊幾個本來總是愛爭先恐後的大宮女是怎麼回事?平日裡都是挺識相的,可現在居然都不爭不搶,任由著這幾個在前麵出頭?怎麼,我毓慶宮內的宮人,難道就比那幾個新來的遜色,甚至完全不敢搶她們的風頭?”
太子殿下這著實是滿心滿眼都是抱怨。
這幾個新來的漂亮宮女要是基本功做得好,那允礽也懶得計較,可她們怎麼能這麼笨手笨腳!
允礽其實也喜歡漂亮好看的人,這毓慶宮內的宮女太監,也的確沒幾個是醜的。隻是沒有像是這些新來的這般美麗,好似是專門培育出來的嬌花。
可再好看的嬌花,不會伺候人又有什麼用!
太子氣惱。
“哈哈……”
小太子猛地轉頭,就看到格圖肯尷尬地捂住嘴巴,然後打出一個大大的哈欠,“……殿下?”
允礽狐疑地轉過來。
“爾等笑了?”
爾等。爾等!
曹珍和格圖肯立刻搖頭,尤其是剛剛被殿下抓了個正著的格圖肯,更是非常認真地說道:“太子爺,我方才隻是想打個哈欠,絕對不是想笑的意思。”
允礽擰著小眉頭,“方才孤說的話,很好笑?”
“沒有沒有。”曹珍的腦袋搖晃得就像是撥浪鼓,“真的沒有,殿下,我們怎麼可能會嘲笑殿下呢?”
“嘲笑?”
太子殿下幽幽地重複著,差點叫他們兩個跳起來。
是時,賈珠從後拍了拍允礽的肩膀,“殿下,我該走了。”
允礽凶巴巴地猶豫了一會,還是轉身和阿珠走了,一邊走,一邊允礽還遙遙地衝著他們兩人點了點,示意他們皮繃緊點。
待太子和賈珠先走一步,兩個伴讀才猛地鬆了口氣。
曹珍不滿地瞪向格圖肯,“你方才笑這麼大聲作甚?”
“分明是你先笑出來的。”格圖肯不甘示弱,猛地瞪了回去,“是你先引起殿下注意的!”
太子何其聰慧,隻是一次,就能叫他抓住破綻。
曹珍想了想,格圖肯說得有道理,就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熄火了。
“沒開竅啊……”
“殿下不開竅呀……”
他們兩人對視了一眼,齊齊感慨了一聲。
格圖肯和曹珍家裡頭,已經給他們都放了房裡人,他們多少知道了一點這些男女之事。這些漂亮的宮女被送來是為了什麼,他們大抵是能猜到一些。
隻是從太子的反應來看,這是一點都沒意會到啊。
半晌,在他們一起離開時,曹珍玩味地說道:“殿下這般年歲,不知道也就罷了,可賈珠都一十六了,怎麼也不懂?”
格圖肯隨口說道:“
他的身子弱,從前就說過家裡最起碼十八歲後才會考慮嫁娶之事,想必家裡頭也還沒放人罷?”
他們自顧自嘀嘀咕咕著,倒是頗有種過來人的心理,想要看他倆笑話。
這日,允礽將阿珠送走後,就吧嗒吧嗒回來。
毓慶宮內的春華跟了上來,小心地問著太子可要傳晚膳?
允礽想了想,“清淡些,一刻鐘後送來,叫春花和春麗伺候。”本來太子平時是不用再加上這一句的。
可現在如果不加這一句,就會換成那幾個笨手笨腳的過來,真是叫太子心中抱怨,想著再忍耐一月,若還是這樣,哪怕是太皇太後送來的人,太子也要發脾氣了!
春華忍不住笑了笑,“奴婢會吩咐下去的。”
允礽吃過晚膳,去用功讀書了一會,這才又傳了水,去舒舒服服地後泡著。這一連串下來,守著的都是原本的太監宮女,總算叫允礽不那麼鬱悶。
待他回來時,這宮內伺候的就換做是兩個最是漂亮的宮女。
她們眉目含情,顫巍巍地朝著太子行了一禮。
允礽目不斜視地走過,半晌,又倒了回來,有些奇怪地打量著她們。
一儀與一芬兩人心中一喜,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她們幾個自然是知道自己被送來的目的,可是殿下不知道,或者是根本不懂,就隻能靠她們自己。
這毓慶宮內的總管與嬤嬤倒也是不攔著她們,偶爾還會給她們機會,正如今日……今日,她們的穿著打扮無一不精,連姿勢都是精心準備過的。
而殿下,也總算為她們停下了腳步!
那廂,小太子沉思了許久,方才緩緩說道:“你們兩個的眼睛,是不是有點問題?怎麼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是帶著水光?得了眼疾?身體出了毛病就趕快去找太醫問診,就說是孤允許的。”
太子說完,轉身就走了。
一邊走,一邊還嘀咕著想,可不能叫這幾個壞在毓慶宮,不然都不好和太皇太後交代。
兩個宮女:“……”
她們對視了一眼,紛紛苦笑了起來。
這位可真是油鹽不進,一點都不開竅啊……
允礽上了床,摸了摸鼻子,隻覺得今日殿內的香味有些濃鬱過頭,明兒得叫他們換掉,他不喜歡這個氣味。
伴隨著這樣的想法,允礽很快就睡著了。
月色如水,沉默地掩蓋了整座殿宇,連帶著最陰暗的角落,都披著月光薄薄的紗霧,順著門窗,流淌的月色之霧平鋪在地板上,將毛絨絨的毯子都渲染出幾分暗影來。一道狹長纖細的人影,悄悄地、緩緩地從殿門外滑了進去。
寢宮內,太子還在睡夢中。
隻他微蹙著眉,呼吸略顯急促,時不時身體翻轉,似乎是睡得不太/安穩。額頭和臉上正布滿細細密密的汗意,蒸騰出幾分潮/濕的熱氣。
那道纖細的人影大膽地走到了床前,她的腳步聲非常細微,基本不發出任何的聲。她輕輕喘了口氣,挑開床帳,從床尾膝行上去。
這輕微的動靜,叫太子仿佛有所感,眉頭下意識皺得更緊,卻沒法徹底醒來。
她緩緩地靠近,正打算掀開被褥時,就聽到漆黑深夜裡喃喃的幾句囈語,“……阿……阿珠……”
女子聽不清楚,下意識靠前,正打算聽得更加仔細些。
“……阿珠……”太子繃緊了聲線,喘息了起來,似是有些難耐。
阿朱?
這是哪個女子的名諱?
那人驚訝之下,呼吸粗重了些,沒及時壓住那一分詫異,就猛地對上黑夜中睜開的一雙眸子。
那眸子起初是有些茫然潮/濕,帶著方才從夢裡掙脫出來的熱意。
可在意識到身前有人時,允礽下意識踢開了那人,旋即從枕頭底下抽/出了匕首,又快又狠地割開了她的喉嚨。
這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
那女子的慘叫聲剛發出了幾下,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喉嚨,軟倒在床上嗬嗬抽氣。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整個毓慶宮都醒了過來。
守夜的一儀急匆匆地趕來,她竟是最快到的一個,而後便是外頭的侍衛,再者才是諸華總管,嬤嬤,連帶著玉柱兒春華他們。
一儀在看清楚殿內的血腥時,早就軟倒了在地。
侍衛們紛紛上前,將床上的一芬拖了下來。
她還沒死,隻是看起來也快死了。
太子的身邊丟開一把匕首,顯然方才便是用它割開了一芬的喉嚨。他扯過被褥蓋住自己下半身,冷冰冰地注視著一儀與隨後趕來的宮女太監,“孤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昨夜安排了這兩個宮女守夜的諸華臉色難看起來,抬腳踢了踢軟倒在地上的一儀,“快回答殿下啊!今兒不是你們守夜嗎?”
一儀顫抖著,蒼白著臉,跪著說道:“奴婢今夜與一芬一起守夜,本來是很清醒的。隻是莫名的,不知為何就睡了過去,方才聽到慘叫聲,這才猛地驚醒,發現正坐在座椅上睡著了……”她儘管害怕,聲音卻還算是能聽得清楚。
“……香爐。”
允礽捏著額角,麵露隱忍地說道:“去看。”
諸華總管立刻親自過去查看,當他打開香爐的蓋子,從裡麵取出絕對不該存在的一小截香料時,負責殿內事務的春華立刻跪倒在地,“殿下,奴婢今夜離開前,絕無這個東西!”
太子又氣又怒,眼底一片猩紅。
體內卻有邪火亂竄,直叫他想將這眼前的一片聒噪都撕開。
在殿下的暴怒裡,東宮眾人跪倒在地。
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竟叫這宮女偷偷放了不該的東西,還叫她潛入了殿下的寢宮,讓殿下誤以為她是刺客,這簡直是要命!
“去叫太醫,給孤解藥性。”半晌,太子的聲音冰冷地響起,“待天明後再將此事稟報乾清宮。”
而後,他厭惡地盯著床底下氣息孱弱的女子。
“也叫人給她醫治,看能不能活過來,孤要知道,她究竟是自己屬意,還是被人指使!”
“嗻——”
在太子的命令下,毓慶宮內的宮人總算鬆了口氣,卻不敢真的放鬆。
殿下這意思,不過是……明日再議。
這場禍事,不知會牽連多少人。
太子獨自坐在床邊,誰也不敢靠近,悄聲熄滅了香,又開了窗戶,也有人端來了冷水放在邊上,卻叫太子冰冷的視線望得撲通跪下,不敢冒進。
允礽急促地喘息,藏在被褥下的手指緊握成拳。
他的身體微微抖著。
不是憤怒,卻是興奮。
他方才……
在睜眼看到那個女子時,已然一瞬間明白過來她不是刺客。
可是允礽還是毫不猶豫地下手。
他毀掉了她的喉嚨,也掰斷了她右手的手指。
叫她說不出,也寫不出。
飲血的暢快,甚至叫他的手指都微微顫抖著。
……因為,她聽到了。
太子眼底的寒意更深。
赤條條糾纏,擁抱的身影再度在允礽的眼前浮現,夢中的一切都是霧蒙蒙的,仿佛透著一層紗霧,叫人看不分明,頭重腳輕,好似是懸浮踩踏在棉花上。
可他叫著他的名字。
他喜悅地、快活地念叨著阿珠的名諱。
直到他意識到自己在渴求什麼。
……
直到他醒來。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便是隻能被一人知道的隱秘。
他該如此。
他不會叫阿珠,被任何風波侵擾。
倘若方才聽到的不止一人。
是五人,十人。
那允礽也隻能一個個殺過去。
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