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奇。”
賈珠找了把椅子坐下, 然後示意江九也這麼做。
江九的臉色很難看。
他認出來這是誰了,畢竟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指的是,這個男人被抓到後的第一次。
賈珠繼續說道:“你是怎麼從京城逃脫的。”
這個小沙彌……好吧, 從他現在的模樣來看,他不可能隻有十來歲。當初在寺廟裡看起來年輕的模樣可能是經過了一定程度的偽裝。
他戴著帽子, 以偽裝他還沒長出來的頭發。那些短短的發茬,還有這幾分相似的容貌,是賈珠認出他的根本原因。
這光頭男人低著頭,不說話。
賈珠看了眼他臉上的淤青,站起來, 看向江九, “對於刑訊這樣的事,我的確是一竅不通。我假設你比我懂一些。”
光頭男人因他說出來的話而顫抖了一下, 猛地抬頭看向他們。
江九跟著賈珠站了起來。
“非常擅長。”他假笑,“甚至能保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賈珠朝著他點了點頭,然後就出門去。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 賈珠被重新請了回來, 而光頭男人身上的繩索已經被解開,隻是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暴力摧殘了一遍, 鼻涕眼淚都快流出來, 他不住低頭用袖子擦拭自己, 止不住地顫抖。
賈珠無視了這些,重新坐了下來, “為什麼要殺了範茂。”
“……不是我殺的。”
“我沒說是你殺的, ”賈珠平靜地說道, “我隻想知道為什麼殺了他?”
光頭男人的聲音沙啞, 比起當初聽到的時候更加低沉, 像是個男人,而不是少年,“他說,這樣會讓你高興。”
“他是誰?”
賈珠挑眉,他確信自己從未認識過這樣的人。
“仙師。”
再次聽到這個人,賈珠唯一的反應就點了點頭,“那好,你們的仙師錯了,範茂死了,但我並不為此高興。”
光頭男人奇怪地看著他,無神的眼睛逐漸聚焦,帶著一絲驚恐,“為什麼……你厭惡的人死了,為什麼你會不高興?”
“我厭惡他,可他沒對我做出實質傷害。不可能每一個我討厭的人,都該死吧。”
賈珠淡淡說道。
“那對你做出傷害的人就可以死嗎?王仁,或者是餘慶蘭他們?”
賈珠:“你們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
“那都是仙師厲害。”光頭男人似乎想到了什麼,低頭瑟縮了起來,“他知道會殺了我的。”
賈珠捏著鼻梁,沒打算在這裡和一個嫌疑人糾結什麼叫適當懲罰,“你們之前打算殺了我,現在又打算取悅我,這種態度的轉變,是意味著你們的矛盾?為什麼是我?”
光頭男人的聲音變得更加有氣無力,“……有很多的……不同的支部,有的聽從仙師,有的不,總有些愚蠢的人自以為能比仙師更加靠近神……你是擁有大命運者,得到你,能叫神明更加垂憐於我們……”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不自覺地看向賈珠,“不,態度其實是一致的……他們都想得到你……”
賈珠看向江九 ,“我看起來像是一塊香餑餑嗎?”
江九淡定地說道:“您的皮相不錯,不少姑娘很喜歡。”
賈珠:“……”
不是這個方麵的!
他揉了把臉。
在白蓮教曾襲擊過他後,賈珠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既然這個世界有神明,那麼存在於一些奇怪的能耐人也不足為奇。
比如僧道,比如這個仙師。
既然他們能看得出各種怪異,那麼,能算計出賈珠的身份也未嘗不可。
畢竟,係統不是說過嗎?
賈珠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一個故事總會存在一個主角,他便是這個主角,那麼,所謂大命
運者,就和當初那位後宮妃嬪試圖謀害賈珠是一個道理。
他是半點沒看出來這有什麼好處,全是黴運!
“你是怎麼從京城逃出來的?”
隻是幾個問題,就已經解答了賈珠大部分的疑惑。哪怕他知道身邊的江九其實還不明白——畢竟他不清楚這其中的怪異,隻覺得白蓮教的確都是一幫瘋子,都是在裝神弄鬼。
“我在那裡做了幾年,來往的貴客很多,總能收集到一些其他地方察覺不到的消息。足夠偏僻,落腳也不會被人發現。”光頭男人喃喃地說道,“不過在幫著完成了範茂的事情後,我就得到命令立刻撤出了京城,回到了揚州的據點。”
他看了眼賈珠,低著頭,盯著地板說話。
“從之前,有分部試圖襲擊你後,京城的教眾就被打壓得徹底,很難紮根下來,接到命令時,我本來還很不情願……”
光頭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
“可沒幾天,就收到消息,所有還留在京城的人全部……都失去了消息……”他打了個寒顫,似乎是非常驚恐,“這不可能,我們,藏得很隱秘,怎麼會……”
賈珠往後靠了靠,淡淡說道:“你應該去怪你們的仙師。”
光頭男人猛地抬頭怒視著賈珠,“不!”
賈珠笑了笑,眼底卻毫無笑意,冰冷地注視著他,“凡事有動,必會留下蛛絲馬跡。你們殺了範茂,抹去了殺人的痕跡,又做了偽證。沒人教你們,動靜越多越複雜,就越容易留下痕跡?”
他的聲音變得更輕,好似一場無聲無息的蠱惑。
“瞧,如果不是你們執意要做出這麼愚蠢的事,就不會害得京城的據點被連根拔起。畢竟你們會出事,全都是因為動手殺人留下了痕跡,不然誰也不知道你們重新試圖紮根京城,對吧?”
賈珠隻要願意時,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仿佛包裹著甜蜜的毒液,那些接連而來的話語讓光頭男人連連搖頭,卻根本無法抵抗其中的邏輯。
“我說我不會喜歡這個主意,我不喜歡範茂被殺的事。可你又說,仙師不會出錯,仙師認為我會喜歡……這是否意味著,仙師故意欺騙了你們……他想要讓你們的分部也跟著覆滅在京城?再一次的,如同上一次愚蠢的分部。”
“不可能,這不可能!”
光頭男人發了狂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像是一頭狼狽的犬低低哀嚎。他焦躁不安地啃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好一會猛地跳起來朝著賈珠衝了過去。
“都是你,都怪你,我要殺了你——”
還沒等他靠近賈珠,江九就給他敲暈了。
賈珠看著躺屍在地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好半晌看向江九,“隻抓住了這麼一個?”
江九有些羞愧地說道:“大爺,跟著他們的弟兄不少都被甩開了。這是唯一一個被抓住的,不過,他們撤離得雖然快,可這裡是揚州,是林姑爺的地盤。”說到這裡時,他總算露出個小小的微笑,“在這點上,他們倒是比我們要好一些。”
很顯然,林家幫了一點忙。
賈珠漫不經心地說道:“畢竟,這是林家的地盤。”
他站起來,無謂地掃過地上的男人,“等他醒來後,再審問一次,把該知道的都挖出來,然後要怎麼處理,就看你罷。”
他緩步下了樓梯。
身後的房間自然有人看守,也有人會在男人醒來後審問。江九亦步亦趨地跟著賈珠,輕聲說道:“大爺,那些怪異的話,您莫要放在心上。”
賈珠自從剛才的審問後,似乎情緒一直有點奇怪。
賈珠搖頭,“那些胡言亂語,又不是第一次經曆了。”他看向江九,含笑說道,“你們正是在那個時候被派來我身邊的。”
江九自然記得這件事。
那時候的賈珠剛剛遭遇過一次襲擊,那次襲擊讓太子殿下大發雷霆,最終將身邊的殿前侍衛撥過去給了賈
府,命令他們日夜都要監視著賈珠。
是的,除了保護之外,也包括著監視這個命令。
事無巨細。
賈珠身邊發生的任何事,無論大小,隻要發生了的,全部都得回稟到毓慶宮。
儘管江九做這件事已經有幾年了,可還是覺得這件事略微……變態。
他總覺得賈珠是知道的。
然他默許了。
這顯得這件事更加奇怪了。
到底是多奇怪的關係,才會有這樣扭曲的做派?然從平日裡太子殿下和賈珠的來往,江九又看不出半點奇怪之處。
太子和賈珠就像是任何一對正常的摯友。
江九百思不得其解,便懶得去思考。反正他們是太子殿下的人,哪怕康煦帝出現在麵前,他們也要貫徹太子的命令。
——哪怕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畢竟,忠誠,有用,這才是太子選中他們的原因。
…
林如海的動作很快,在一日後,就已經將光頭男人的同夥抓了幾個回來。這讓他們搗毀了另外一個據點,不過留下的還是屍體居多。
而那些人知道的東西,都和光頭男人差不多。
這件事在明麵上賈珠不能插手太多,所以最終對他們的處置,都是由林如海走了官府的門路。
而彼時,賈珠也該啟程了。
帶著小黛玉。
對於這個小女兒,林如海愛得如寶如珠,各方麵都安排得妥當,然在她隨身跟著的侍從上,卻是有些為難。
在賈珠意識到,林如海打算讓小黛玉隻帶著個老嬤嬤和小丫鬟時,忍不住提出了一點建議,最終是由著兩個教養嬤嬤和兩個丫鬟跟著一起出發的。
林如海隻是為了讓黛玉在入府時,不會太過叫親家感到不快。
他對這個小女兒的關心是方方麵麵,甚至考慮到了人情世故。不過有賈珠在,他自然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有更多黛玉熟悉的人跟從,小姑娘才會更加安心,除此之外的禮節倒是不必多加考慮。
跟著小黛玉一起跟從他們出發的,還有黛玉的一個教習師傅,名為賈雨村。
林如海為他寫了一份介紹書信,為著他入京做了鋪墊。
賈珠起初並沒有在意這位和他同姓的男人,而賈雨村也識趣地沒有湊上跟前來,而是呆在自己的小船上,跟著賈府的大船一起前行。
過了一二日,賈珠才從小黛玉的口中得知,賈雨村的夫人曾經是甄家的丫鬟。
賈雨村在失勢後,給不少人家坐館,金陵甄家,揚州林家,都算是他的落腳處。他身為黛玉的師長,林家自然將他查了個徹底。
關於賈雨村是怎麼將妾室嬌杏扶為正妻的過程,賈珠並不怎麼在乎。然嬌杏曾經是甄家丫鬟這件事,讓賈珠不期然想起了甄家曾經的遭遇。
賈珠看向與他一起在艙室內待著的黛玉。
離開了揚州後,黛玉的情緒一直不怎麼好,不過,或許是因為賈珠在林府上呆了好些天,黛玉對他的態度還算親近。
而身邊熟悉的人還算多,黛玉除了情緒低落外,並未有其他的反應。這叫原本擔心黛玉會身體不適的賈珠總算是放下心來。
黛玉似乎是察覺到了賈珠的目光,好奇地轉過頭來。每當看到那張小臉時,賈珠總是忍不住放輕了聲音,含笑說道:“怎麼?”
黛玉抿著唇,“大哥哥為何這般瞧著我?”
賈珠:“我隻是想起了一些事。”他並沒有敷衍黛玉,“你方才提及到的賈雨村夫人,或許應當是我曾認識的一戶人家。”
於是,賈珠便將甄家的事情告知黛玉。
黛玉的眉頭微蹙,露出清愁之色。
“那僧人當真這般說?”
賈珠:“許有出入,但確是甄夫人所言。”
黛玉怔怔出神,過了好一會,方才輕聲說道:“娘親曾說過,在我五歲時,也
曾有個大和尚來到府上……他說,我的身體如此,乃是打娘胎便帶來的毛病,合該養在家中,不叫外人惹得落淚,方才能平平安安。”她一雙淚目帶著盈盈水光,乃是想起了賈敏,方才克製不住,“大哥哥,我想阿娘了。”
賈珠歎息著攏住小黛玉的肩膀。
黛玉並未將那大和尚說的話放在心上,起碼此刻沒有,然賈珠知道皇上曾經查過此事,林家所遇到的那個大和尚,十之八/九也是那位頗有深意的僧人。
他所說的話,倒是不能不放在心上。
然按照當初僧人對英蓮的描述,賈珠雖不能猜測出更多,卻也隱隱知道那不是好結局。
如果皇上沒有找到甄英蓮,她繼續淪落在人販子手中,那她的未來會是多麼淒慘,也是能夠想象得到的。
如今英蓮重新回到甄夫人的懷中,再不濟,結果也不會比之前更慘。
這是否意味著,那個所謂仙師幾次想要搶奪甄英蓮,是與此有關?
可惜的是,之前抓住的那些人,包括那個沙彌,都不知道仙師為何要讓他們抓甄英蓮。在眾多任務中,這不過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卻也是這接連的任務,讓他們損失慘重。
僧人對英蓮的箴言如此,那對黛玉的……
賈珠的神色不變,將哭累了的小姑娘牽起來,用帕子小心翼翼擦拭著她的眼淚,輕聲安慰著小黛玉。
好似剛才他的腦子裡沒想著一些危險的事情。
這一路回去京城,雖然累了些,可是路途順利,可比先前擔憂的感覺好上許多。
賈珠總覺得江九巡邏的時候非常上心,也比之前更加快活。
郎秋悄悄和賈珠說,“大爺,我覺得江九就是個喜歡刺激冒險的人。”
賈珠:“你從哪裡發現的?”
郎秋:“他每天晚上都會思考出明日的布防,然後逐一調整,還樂在其中!”
尤其是從揚州回來後,回京的路上,江九看起來更加興致勃勃了。
在揚州的事情絲毫沒有打擊到江九,相反讓他更加興奮了起來。
賈珠笑眯眯地說道:“這不是正好,一個喜歡迎接冒險的人,總比討厭的要好得多。”
不管怎麼說,儘管在揚州時遇到些麻煩,可這一路來回卻是非常順暢,等賈珠回到京城時,更是看到了兩撥迎接的人。
……沒錯,是兩撥。
除了賈府的人,另一波,自然是東宮太子的人。
賈珠臉上的微笑都差點沒維持住。
他下意識摸了摸懷裡的器具,自從那天太子在臨彆前要求他一定要將那玩意帶上後,他當真是日夜不離身。
賈珠歎了口氣,和賈府的人打了聲招呼,然後看著那喬裝打扮過,卻還是一眼被看出來的王良,“殿下出宮了?”
王良微笑,“殿下跟隨皇上去了行宮。”
賈珠的眉頭微蹙,“那你來是……”
王良繼續微笑:“殿下命令奴才在這裡等候珠大人,待回京後,就請珠大人去行宮一敘。”
賈珠:“……”
這可真是連軸轉。
正當他要開口時,郎秋卻貿貿然地插嘴。
這不應當,可他還是說話了。
“王公公,大爺的身體這些天都不太舒適,連日的顛簸叫他總是難以入睡,而且回來的路上,我們的藥吃完了,大爺也咳嗽了好幾天……”
他頂著賈珠的死亡視線,頑強地說了下去,“小的覺得,大爺還是得多多休息……才好些,如果強行再奔波去行宮的話……”
此去行宮,路途當然不算遙遠,頂多是半日的距離。
然賈珠再過兩日就要上值,這來回奔波,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郎秋隻要一想到這個,根本沒法站得住。
他硬著頭皮說這話時,都有些擔心那王良會露出怒容。
然王良並未打斷郎秋的話,在聽完他的說辭後
,看向賈珠的眼神帶著不讚同——他當然知道,剛才賈珠是打算應下。
“珠大人,自然要以你的身體為重。太子殿下收到消息,也會這般想的。可莫要這般隨意,傷了自己。”
賈珠苦笑,“莫要如此,其實沒郎秋所說那麼嚴重。”
“但是大哥哥,的確時常咳嗽。”
王良一驚,看向賈珠的身後,方才留意到那位嬌嬌的小小姐。隻這麼一瞧,王良忍不住驚歎,連聲音也變得更溫柔了些,“林姑娘,那珠大人所說,可是謊言?”
黛玉自不想這麼說賈珠,抿著唇,輕聲細語地說道:“大哥哥該休息的。”
她看向賈珠蒼白的臉色。
青年一貫是膚白的人,然這一月過去,他顯得更加蒼白脆弱了些。偶爾,黛玉也曾聽聞他細細密密的咳嗽。那聲音不如賈敏當初那般可怕,卻也聽得出病弱之氣。
王良麵帶笑意,“珠大人,就連林姑娘也這般說,難道大人連表妹的話都不聽嗎?”
賈珠無奈,到底是頷首。
不過在王良去前,還是寫了一封書信交給他,請他轉交給太子。
得了這書信,王良的神情也鬆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