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躍而起, 那矯健敏捷的動作,絲毫沒引來賈珠的側目,他恭順謙卑地垂著頭顱, 直待太子走到他的跟前。
他的動作,神情, 無不透露出某種刻意的順從。
這本該……
這能滿足部分膨脹的控製欲。
然允礽瞧見了, 卻絲毫不覺得高興。他緊蹙眉頭, 沉聲說道:“阿珠。”
“臣在。”
這聲恭順的應答,叫允礽更加不耐煩。
他不知夢中的“太子”為何總要見到“賈珠”屈服的模樣, 然他是半點都不喜歡賈珠在他麵前畢恭畢敬。
他要的是那個鮮活, 靈動, 會朝著他發脾氣, 會大笑, 會與他膩歪, 與他竊竊私語的阿珠,而不是一個畢恭畢敬的假人。
允礽在心裡把允禔給大卸八塊, 恨不得將他的嘴巴給縫上。
阿珠什麼都沒說, 可不代表允礽想不出來到底是誰。
更彆說, 昨天傍晚,大皇子還去了賈府門前帶走了賈珠, 太子早就將此事記下,若不是阿珠來信說他翌日要入宮,他早就去找允禔算賬。
然現在,太子後悔了。
他應該早些去。
早點從允禔的嘴巴裡挖出他說的事, 才好叫太子留有後手,這猝不及防……
太子沉下聲音,“阿珠, 我並未受傷。假若允禔真的當著你的麵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那全都是他在添油加醋,絕非真實。”
“那敢問太子殿下,皇上遇刺,你險些受傷卻奮力殺了刺客,而後又因為護衛不利的事連殺了幾十個侍衛,此事是真的,還是假的。”賈珠沒有抬頭,恭敬地欠身說道,“臣所言,哪一句,是大皇子添油加醋?”
太子哽住。
“我的確沒有受傷。”允礽道,“此事也不是瞞著你,就隻是……”
“沒有必要與臣說,對嘛?”
賈珠畢恭畢敬地打斷了太子的話,看似尊敬,實則又是不敬。
允礽反倒是鬆了口氣。
要是賈珠真的一板一眼,將距離拉開,那才是麻煩大了。他往前走了幾步,欺身靠近賈珠戒備的範圍,不顧他下意識後退的舉動,雙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阿珠,你在擔心我?”
“殿下,臣竟是不知,您怎會總說些無聊的廢話。”
賈珠斷然道。
允礽覺得自己也是上趕著找罵,賈珠這麼一句,他非但沒生氣,反而是笑出聲來,“因為我就喜歡上趕著找罵,想聽阿珠的訓斥。”
賈珠怒而甩開了太子的手掌,總算抬頭看他,眼裡滿是燃燒的怒火,“倘若太子要求臣身邊進出這麼多人,那又憑什麼對自己遭遇的事情遮遮掩掩?殿下若是覺得,臣是需要殿下一心一意庇護的弱者,那臣怕是消受不起,無這福分。”
太子見賈珠當真動氣,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他看著眼前的青年。
阿珠從來都不認為他的要求是過分的,更從未思考過他的身份來提出這樣的事情又是否逾越了本分,每一次,他僅僅隻是因為想,所以這麼做。
太子愛極了阿珠這份自然篤定。
他小心翼翼地注視到了賈珠臉上的擔憂,那是再多的怒色都無法掩蓋的。
太子背著手,猶豫了少許,方才說道:“我不想叫你知道。”
“太子不是說,並未受傷?”
“和受傷沒有乾係。”
太子漆黑如墨的眼神牢牢地盯著賈珠,聲音逐漸低了下去,“阿珠喜歡孤,不是嗎?”
賈珠眯著眼,“殿下,我們現在不是在說此事。”
“回答我,阿珠。”太子搖了搖頭,望著賈珠的眼神帶著古怪。
賈珠蹙眉,他的聲音輕緩而溫柔,並未有他臉上神情的焦躁,“我自是喜愛你的。”
他這聲音聽著軟綿綿,就好似是一團棉花。
允礽垂下頭去,好似被賈珠這簡單的一句話給打敗。
“孤不該與你說,阿珠要是知道孤在想什麼,便不會如這般喜愛孤了。”
賈珠簡直是要被太子這話給氣樂了。
他盯著太子。
這位殿下低垂著腦袋,看起來失魂落魄,可憐兮兮。然看看他說的到底是什麼話,這聽了誰不七竅生煙?
分明是太子的緣故,卻好似一瞬間成了賈珠的錯。
這般嬌蠻的話,隻讓人想暴打太子殿下的腦袋,賈珠壓製住那種蠢蠢欲動的念頭,“是不是想這麼做,應當是聽了後,由臣來判斷。”
允礽輕嗤了聲,“阿珠,你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會怎麼想,難道孤不知道?”
“那殿下覺得,臣是一個會因為殿下行差踏錯,就毅然離開的人嗎?”
“誰說孤行差踏錯了?”
“既然根本沒有做錯事,那殿下為何不說?”
“ 難道孤所作所為,都要說與你知?”
“倘若殿下正在向臣索求這樣苛責之事,那臣理所當然也能知道殿下的一切。”
允礽厭惡至極賈珠一口一個臣,然他說出來的話,卻好似是傾倒出來的蜜汁,連怒氣衝衝的話尾都散發著甜美的香味,仿佛叫人都要相信了那一番話。
而那廂,賈珠的話還未說完。
“……殿下今日若是不將此事說個清楚,那臣現在就告退。”
“站住!”
太子幾乎是脫口而出,他語氣飛快地說道:“阿珠若是敢跨出這道門,孤現在就拿鎖鏈給你鎖起來!”
賈珠的動作微僵,擰著眉看著太子。
太子看著賈珠清亮的眼,隻覺得哪哪都異常糟糕,他背著手,將顫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亢奮的怪異隱藏下來,“阿珠這般瞧著孤作甚?”
“臣隻是在想……”賈珠慢吞吞地說道,“近來,臣應當沒得罪過太子殿下。”
太子露出個乾巴巴的微笑。
“這和你做了什麼有關係嗎?”
賈珠沒有移動自己。
他沒有轉身,也沒有移開眼睛,他看著太子的眼神仍然是那種淡淡的平靜,沒有被太子剛才的話嚇到,但也沒有主動的姿態。
僅僅隻是,注視。
允礽猶豫的情緒隻出現過一瞬,最終還是沒壓製住,快速尖銳地說道:“既是你自己想聽的,那阿珠就需承擔這個後果,可莫要有任何退縮!”
…
暢春園內的景致和皇庭總是不同的,哪怕這宮人換來換去都是那些熟悉的麵孔,可是換了個地盤,一切好像顯得更加舒適了起來。
這也是康煦帝更喜歡留在暢春園的緣故。
初春時刻,到底還是冷的。
皇帝身居暢春園內,來自各地的情報都會彙聚到此處,再被分發給各處,和康煦帝在皇庭時沒有半點差彆,隻是多了幾道步驟。
也許是因為太過安逸,也許是因為這些年,暢春園的防備都是一如既往,幾班輪換,不曾出事過,所以才叫他們一時疏忽……
出了差錯。
事情發生時,康煦帝正在書屋內獨酌。
正巧太子礙於一樁事要前往拜見康煦帝,這才正巧撞上了那個刺客,也撞見了他刺殺的意圖。
太子並沒有詳細描述他到底是什麼發現的,賈珠所知道的,就是他們搏鬥了一番,再加上當時刺客心慌意亂,恐懼頓生,被太子擊中了要害,失去了抵抗的力氣。
而那個時候,刺客知道自己已經無力為繼,便立刻咬牙自儘。
太子平靜地說道:“在他咬牙自儘的時候,孤雖發現了他的意圖,卻不能及時阻止他。所以孤在氣憤之下,割下了他的腦袋。”
賈珠微微蹙眉,但什麼話都沒說。
太子瞥了眼賈珠,見他神色不變,這才繼續說下去。
康煦帝險些遇到刺殺,儘管此事根本就沒成功,可如果不是僥幸遇到太子,這刺客還真的有可能出現在康煦帝的身邊,這如何不叫人心生擔憂?
皇帝在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將負責此事的官員招來,而那時候,背著手站在康煦帝身後的太子並沒有怎麼將康煦帝和官員的話聽在耳邊。
“孤覺得,非常好。”允礽淡淡說道,“在孤殺了他的時候,孤隻覺得非常非常暢快,那就像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
隻殺了一人是不夠的。
他還想,動手扼殺更多性命。
太子從來都知道夢境對自己的影響 ,他嗜血,喜好血氣的彌漫,也隱約知道,自己或許會渴望……
然因為從未嘗試過,所以太子能夠克製住那種衝動。
一國太子,要是個濫殺的瘋子,那也實在是太聳人聽聞。
允礽緩緩踱步,他說話時的神情,甚至都毫無波動,好像那一刻沉迷其中的人不是自己。
“孤覺得奇怪,可又不奇怪。那僅僅隻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感覺。”少年隨意揮了揮手,從前有些單薄的身體已經逐漸強壯起來,他的個頭超過了賈珠,連身材也不再是瘦弱的模樣,光是這麼瞧著,有時都不知到底是他年長,還是賈珠歲數更大些,“如同當初,孤親手割開那匹馬的喉嚨。”
是人,還是動物,是沒有分彆的。
他割開人的喉嚨,就好像是在扼殺一隻動物。
賈珠聽著太子平靜的描述,那寂靜的殿宇內好似藏著一隻可怕的怪獸,隨時隨地都會冒出來將人吞沒。
那種可怕陰鬱的感覺,充斥在太子的話語裡。
賈珠花了點功夫聽完太子提起那些侍衛是怎麼死去的……好吧,大皇子說的話的確是存在一些誇大其詞。
縱然康煦帝認為太子是關切他,可要是太子真的無緣由連殺了幾十個人,那縱然是皇帝再寵愛偏心太子,都不可能沒發現任何問題。
實際上,太子隻是命令那些侍衛一個個和自己對役,隻要能勝得過他的人就可以活下來,不成者,死。
這個看似有點兒戲的事沒叫康煦帝心生懷疑,在接連十幾個人都輸了後,就被康煦帝叫停。皇帝深感太子對自己的關切,自然也憤怒於保衛不力的侍衛,將那天負責的人全都拉出去砍了。
而這件事,自然也遮掩了太子先前連殺十來人的事情。
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的太子殿下為何會對人體的弱點知之甚詳?
他動手時,每一個人都好似是砧板上的肉。
仿佛是一個熟練於心的劊子手。
不知不覺已經屠殺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才得以在那時那刻,叫他的動作流暢得叫人心驚肉跳。
賈珠沉默了片刻,歪著頭提起了一件毫不相乾的事情,“太子殿下,你既是知道,當初在揚州時,臣曾經抓到過幾個探子,從他們的口中,也知道了些許內容,這些細節,江九應該已經告知於殿下。而我想說的是,京城中那些據點,都是太子殿下動手的嗎?”
太子挑眉看著賈珠,好似覺得他被自己帶壞了。
連話題都要扯開。
可他緩緩點頭。
“沒費什麼功夫,畢竟這裡是京城。”太子淡淡說道,那種矜傲的態度,叫賈珠失笑著搖了搖頭,他歎息著說,“那麼,那些人,現在還活著嗎?”
太子:“阿珠想暗示什麼?”
“臣什麼都沒暗示,臣隻是這麼問。”賈珠斂眉,“想不想說,是殿下自己的事。”
太子很想撇嘴。
如果真的是這般,那為什麼阿珠現在還是自稱臣?
這聽著就還在生氣。
太子乾巴巴地說道:“他們都被關押了起來。對,沒錯,他們的確是被嚴刑拷打過,這其中,我或許曾經施加了一點點小小的幫助,但沒有,我沒有殺了他們任何一個。”
這算是在偷換意思嗎?
賈珠蹙眉,太子剛才的話,僅僅隻是表達了他沒有親手扼殺了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可想要一個人的命,除了自己動手之外,可還有千萬種辦法可以嘗試。
有的是讓人傷痕累累即將死去,最終死於那些傷口帶來的並發作用。
不過賈珠過了一會,就明白過來太子的言外之意。
在這一次意外的刺殺之前,太子從來都沒有因為某些事情,親自動手殺過誰。
讓誰險些死去?
或許是有。
但徹底殺了某個人?
從未。
儘管太子的性情嬌縱傲慢,然在某些事情上,不知是他在克製著什麼,他並未真的動手涉及這些,哪怕有時他的鞭子蠢蠢欲動,也的確將人重傷過,然他始終隱忍的原因……
此時此刻,賈珠明白了。
便是在太子的心中,也隱約清楚自己的不對勁,他試圖克製過這嗜血瘋狂的欲/望。
然在那之後,再度嘗過鮮血的氣息後,太子便顯得有些不太相同。
更加暴戾,更加衝動,或者是更加偏激?
賈珠說不清楚,擺在他眼前的太子,瞧著和往常還是沒什麼不同。
可他看得出來太子的緊張。
那是隱藏在麵無表情之下,冰冷的麵孔之後,在那雙漆黑的眼眸裡,透著太子殿下的蠢蠢欲動。
賈珠猶豫了片刻,歎息著說道:“殿下,你該知道,便是你與我說這些,我也不可能會因此遠離你。”
“可孤不想你知道。”太子的表情有些崩裂,那冰冷殘酷的麵/具下,因為賈珠是和他無比親近的人,所以才可以觸碰到那少得可憐的柔軟,“世人不是常說,應當將最好的一麵展露在喜歡之人的麵前,縱然阿珠不會在意,可孤怎麼能……”
……更何況,他想做的事,又何至於此?
在那些嗜血的渴望外,曾經潛伏在太子皮肉骨髓裡的怨恨惡毒好似得到了傾瀉的口子,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咆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