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斯年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焦急到害怕的心態, 他坐在車裡,用最後的理智踩在刹車板上等待紅燈,然而扶著方向盤的手指卻不停地敲擊著, 顯示著他難以壓製的煩躁。
這種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獨自在異國他鄉, 最難熬的不是語言不通,種族不同所帶來的壓抑和歧視, 而是療養院裡隨時會打過來的緊急通知, 不知什麼時候母親就會離開自己的擔驚受怕。
市中心第一醫院的路並不長, 但今天的紅燈仿佛格外多, 故意與他作對似的, 次次卡著黃燈末尾將他攔下, 他不停地給鄭殊打電話,可那頭卻一直是無人接聽的狀態。
在又一個紅燈的時候, 他下頜緊繃, 手掌用力地砸在方向盤上,沉沉地壓抑地吐出一口氣。
這時, 手機震動起來, 俞斯年看著陌生來電立刻接聽了電話, 強自鎮定道:“喂?”
“斯年哥,是我。”
俞斯年聽著熟悉的聲音, 忙問:“阿殊,你手機呢?”
“彆提了,一著急就落在傅若飛家裡了, 我現在借的是護士小姐姐的手機。”
俞斯年提起的一顆心終於有了著落,他抬手揉動眉心之時,鄭殊又問:“你現在在路上嗎?”
“嗯, 快到了。”
“那你慢點開車,放心吧,媽已經沒事了,現在正在病房裡休息。”鄭殊的聲音平穩有力,輕鬆的語調安撫住了俞斯年的著急。
他終於有機會問:“究竟怎麼回事?”
明明之前的主治醫生已經診斷過俞茴雅的精神已經穩定,可以說是痊愈,怎麼又出問題?
“這……說來話長,等你到了我再告訴你吧……嘶……啊喲,小姐姐,你輕一點啊,疼疼疼!”
俞斯年聽著這抽氣聲,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不小心把手弄傷了,現在上藥呢,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小心開車,我得把手機還給小姐姐了。對了,我們就在頂樓的VIP病房,你直接來就行。”說完,鄭殊掛了電話。
俞斯年鬆開刹車,順利地將車開進了醫院。他疾跑著到了住院部頂樓,一把推開了門。
“他們母子在國外怎麼生活的我不知道,但俞女士的精神狀況也就這幾年才恢複,之前她受到的傷害太嚴重了……”
鄭殊的話被突然打開的門打斷,他回頭看到來人,“斯年哥。”
俞斯年見套房的客廳裡,除了鄭殊以外,還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以及一個坐在輪椅上五六十歲的男人,此刻他正呆呆地望著裡麵的病房,整個人處於極度陰鬱和自責之中,蒼白的臉色仿佛已經病入膏肓,搖搖欲墜,感覺他也需要急救一下。
傅若飛站起來,忐忑地喚了一聲,“俞先生。”
這位傳說中的老板娘,百聞不得一見,哪怕被鄭殊誇得天花亂墜,什麼善良明禮,親切包容,溫柔寵溺……天上有地下無的好,但隻要親眼見到這位,依舊不耽誤人退避三舍,心裡發怵,更何況,此時此刻,他的母親躺在病床上,他的神情就更加冷峻,氣勢逼人。
俞斯年點了點頭算作回應,目光立刻望向了裡麵的房間,門沒有關嚴,是輕輕合著的。
“醫生說媽是受刺激了,大腦自我保護才昏過去,身體症狀良好,現在就讓她繼續睡著,等醒過來會恢複的。”鄭殊說,“你可以進去看看她。”
俞斯年於是推開門,裡麵的儀器監控著病床上的女人,機械的發出滴滴聲,指標一切正常,但俞茴雅的眉宇卻尚未舒展,還殘留著痛苦的痕跡,俞斯年看著心裡不是滋味,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他看了一會兒,默默地退出了病房。
除了母親,還有另一位牽動他的心,他的目光落在鄭殊那包得跟粽子一樣的手掌上,皺眉道:“你的手又是怎麼弄的?”
他走到鄭殊的身邊,沒敢碰紗布包裹的地方,隻能托起青年的手腕,放在眼前看。
“這個嘛……是個意外,那時候媽手裡拿著刀,精神又不對勁,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就直接握上去了。”他用另一隻手撓了撓頭,安慰道,“彆擔心啦,就劃開一道口子,護士小姐姐已經處理過傷口了,很快就會好的。”
雖然語調輕鬆,但不妨礙俞斯年憑著隻字片語拚湊出那個場景,俞茴雅一旦精神失常,她就會產生自殘傾向,但是萬一應激之下不小心刺向旁人,這傷得可能就不隻是鄭殊一隻手掌!
鄭殊身上的衛衣還沒來得及換掉,白色布料上暈抹開一道道紅色,是血跡,雖然淡,但是非常的刺眼。
忽然,一隻纏著紗布的手掌在自己的眼前晃動,隻聽到笑嘻嘻的聲音,撒嬌道:“斯年哥,你是不是快要感動死了,又心疼死啦,那你給我吹吹,吹吹我就不疼了。”
旁邊還有兩個人看著,這種過於親密而幼稚的要求,一般俞斯年都采取無視措施,但是這次他卻湊了上去,認真地吹了吹,說:“抱歉,讓你受傷了。”
鄭殊不太好意思道:“嗨,應該是我道歉才對,我不該把媽單獨留在裡麵說話。”
他一直沒把俞茴雅當做精神有疾病的人,所以當後者想要單獨談談的時候,他沒有猶豫就跟著傅若飛去了院子,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真的心太大了。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
醫院打來電話,應該是鄭殊讓通知的,俞斯年至今為止不知道怎麼回事。
鄭殊看了看越發愧疚的傅懷惜,心下不忍說:“傅先生的腿是被俞新海廢掉的,三十多年了。”
俞斯年一愣,驀地看過去,“俞新海?”
“嗯,兩人約好離開的那天,這混蛋帶人把傅先生的腿給砍斷了。媽還一直以為是傅先生退縮,那天才沒有赴約,而傅先生以為媽後悔了,才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所以遭受了那樣的苦難,毀了一生。”
即使是鄭殊這個旁觀者,乍然聽聞,也有種瞬間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更何況是兩個當事人,傅懷惜隻是讓外甥離開大魚,甚至都沒來算賬,已經算是極好的涵養,還能再苛求什麼?
而俞茴雅,又怎麼能承受這種巨大的刺激?
因為自己,深愛的男孩受到了那樣無端的痛苦折磨,生生葬送了一輩子,所有的努力的汗水,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奮鬥而來的希望,他的舞台,他的輝煌,一切的美好未來全部化為了泡影,被扼殺在那個夜晚。
俞茴雅能去怪誰,她隻能怪提出邀請的自己,被母親絆住的自己,擁有那樣一個殘忍兄弟的自己,是她給了彆人傷害傅懷惜的理由,是她剝落了自有的舞者追求夢想的翅膀,全是她!
這個責任實在太沉重了,她難以背負,隻能被壓垮。
“俞先生,這是個誤會,我們真的不知道俞女士的精神狀況竟這樣的糟糕,抱歉。”傅若飛道。
傅懷惜自從跟著來到醫院之後,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眼前都是俞茴雅尖叫、絕望、崩潰的眼神,他日思夜想,怨恨了三十多年的女人,每每出現在夢裡,回憶裡,都是那樣開朗而溫柔的笑,無辜得令人可恨。但絕對不應該是這樣,好不容易從深淵裡走出來,卻又被他一把推了進去!
為什麼他的生活總是一片糟糕。
然而這聲抱歉,俞斯年也承受不起,因為造成這個悲劇的人,來自俞家。而他即使再不想承認,身上流著的依舊有俞家的血。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言語蒼白無力,他也無法衡量一雙腿一輩子的人生又價值幾何,賠償更無從談起,最終隻能說:“對不起。”
傅若飛沉默下來,輕輕地將手放在了傅懷惜身上,父母意外離世之後,他就跟著舅舅生活,是親眼看著傅懷惜是怎樣靠著這雙殘疾的腿不斷站起,又不斷跌倒。
傅懷惜消沉過,痛苦過,但一直沒有放棄過希望,哪怕無法回到舞台,他也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樣正常行走,但是始終沒有愈合好的傷腿,無法支撐起長時間的站立,輪椅依舊是他的歸宿。
成為舞蹈特長生,走向大舞台,拿到諸多獎項之後,傅若飛才深切地感受到在這個光芒四射,一切充滿可能的年紀,卻灰溜溜地離開,是有多殘忍,有多不甘心。
客廳裡的沉默讓鄭殊覺得難受,他對傅若飛說:“傅先生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看他的狀態不太好。”
醫院的頂級VIP,就跟總統套房一樣,有特定陪護的房間,非常的寬敞。
傅若飛看向傅懷惜,詢問:“舅舅?”
然而傅懷惜卻推著輪椅進了俞茴雅的病房,俞斯年皺眉,正要起身,卻被鄭殊拉了一把,猶豫之下最終還是沒有跟過去。
*
俞茴雅做了一個夢,那天晚上,她帶著慣用的手包,放著平時積攢下來的鈔票和證件,一路跑向大劇院。
似乎她來得太晚,劇院門口的演出告示牌已經撤了,西廂記早已經落幕,天黑漆漆的,隻有路燈還在一閃一閃地亮著,發出滋滋的聲音。
周圍隻有她一個人,她感到非常的害怕,張望之後,她小聲地喊道:“懷惜——懷惜——”
她喊了很久,都沒有人回答,當她快要哭了的時候,旁邊的巷口傳來一個笑聲,“傻瓜,我在這兒。”
俞茴雅提起的心頓時放下來,立刻跑向了巷子,嗔怪道:“你乾嘛嚇唬我,我還以為你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