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南秀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態度使兩人間再次沉默下來。
“對了, 我想——”她想到了什麼,又突然開口。
沈司檢抬眼看向她。
南秀說:“我想學點什麼東西打發時間,突然覺得畫畫挺有意思的, 可不可以幫我找個合適的老師。”
她問“可不可以”時眼神顯得有點客氣疏離, 神態也比之前多了一些坦然。不過這樣的變化太過細微, 沈司檢隻覺得心頭有絲異樣滑過,但也沒有多想, 痛快地點頭應下:“好。”
很快他就列出了幾位履曆出色的老師讓她從中挑選。結果許靜在得知這件事後也跟著上了心,沈司檢提供的幾個選擇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否了,直接微信聯係了自己的畫家好友, 對方都還沒有給出回應,她就十拿九穩地從手機相冊裡先翻出照片給南秀看。
照片上的人叫苑蘇文, 長相文氣, 笑容靦腆, 頭發和南秀印象裡的藝術家完全不同, 短短的很清爽, 從氣質上看更像一個在校大學生。
許靜給他的評價是“七分長相,十二分才華”,又打開他的百度百科,點點上麵幾頁都劃不到儘頭的獎項列表, 咬著蘋果問南秀:“牛吧?”
南秀點點頭, 讚同道:“確實挺牛的,不過教我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教我們南大小姐怎麼就大材小用了?”許靜挑眉,“他欠我個人情, 你隨便用。”
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八卦的欲望:“他為了蔣大美女從國外追到國內,結果人家給他發了好人卡, 正暗自神傷呢,找點事做也好。”
南秀問:“蔣林星?”
許靜點點頭。蔣林星是蔣家二小姐,以蔣家的能量完全不需要像其他家族那樣通過聯姻來實現資源整合,任由她沉迷學術一路讀到博士。她和南秀還做過一年高中同學,後來因為父親工作調動轉了學,二人仍斷斷續續保持著聯絡。
南秀又說:“那你得提前讓他心裡有個準備,我其實一點專業基礎都沒有,隻會胡亂畫。”
“放心,我覺得你很有天賦。”許靜不是瞎吹牛,她和南秀從初中起就是同桌,打小又算有點藝術鑒賞能力,一直看她自娛自樂畫了很多年漫畫和油畫,水平絕對在基準線以上。
於是南秀在許靜的攛掇下很快和這位苑老師互加了社交賬號,簡單聊了幾句之後,第二周就開始了學畫生涯。
鄭阿姨起初對家裡時不時多出個陌生男人還不太習慣,但苑蘇文這個人雖然不太愛說話,卻很懂禮貌,幾次接觸下來鄭阿姨對他的印象很好。而且他不等飯點就會離開了,畫室的門也不關,教三個小時便準時道彆。
其實南秀和苑蘇文的交流也十分有限,除了聽他專業上的指導外幾乎沒有其他話題。等熟悉一些以後苑蘇文才提出請她看畫展。
她從來沒有看過畫展,現在對於出門這件事也沒那麼抵觸,略一思考後便同意了。
苑蘇文先帶她看了一些私人畫展,經過她同意後,他們還去過一些對外開放的大型畫展。在畫展上難免會遇到一些熟臉,南秀叫不上名字,也沒有心思和必要去和這些人寒暄,倒有許多人主動來找她攀談,有的熱情地稱呼她“沈太太”,有的諂媚或以長輩姿態問候她媽媽和繼父。
他們的視線如何克製,最後總是忍不住落在她坐著的輪椅上,或是落在她隔著一層毯子下那條殘缺的右腿上。
而她的態度始終不鹹不淡,遇到彆人搭話也會回應,但撞上她冷淡的視線,有自覺的都說上幾句就告辭了。
苑蘇文推著她各處去看,時不時彎下腰和她說話,交談的內容一般也都與畫展上的作品有關。
但她這樣光明正大地和一個年輕男人出入各大畫展,外麵的傳言自然不會好聽,風言風語很快傳到了顧明月耳朵裡。
顧明月怕沈家借機挑女兒的刺,主動來找唐瓊說:“她心裡不舒服,你我都知道。你也是看著秀秀長大的,知道她的性子,她肯定不會做讓咱們兩家都難堪的事。”
唐瓊自己先慚愧起來,前段時間兒子的桃色緋聞鬨得滿城風雨,她麵對好友時這張臉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真心實意地說:“我巴不得秀秀多多出門散心,總憋在家裡心情怎麼會好?”
想了想,眼睛一亮:“兩個孩子結婚以後還沒有度過蜜月,不如趁著秀秀現在心情不錯,讓他們出去玩一圈?”
顧明月不置可否,隻說:“除非兩個孩子都願意。”
唐瓊替兒子承諾道:“司檢肯定沒意見。”
而對於外界的種種風聲,南秀倒是很坦然。她隻當苑蘇文是老師,完全沒有彆的想法。
不過等苑蘇文再邀請她出門時,兩人間就多了許靜。
*
譚沛的朋友給他發了幾張照片,他放大後認出了南秀,立刻幸災樂禍地轉發給沈司檢,又調侃了一句:“你們夫妻倆這是不是叫——各玩兒各的?”
等了好半天才收到回複:“無聊。”
譚沛繼續犯賤:“要是南秀遇到了另一個合心意的,然後放過你,那不就皆大歡喜了?”
沈司檢沒理會他。
“而且盛潔明顯對你舊情難忘,能不能再續前緣就看你夠不夠主動了。”結果這一句剛發出去就看到了刺眼的鮮紅色感歎號。
“!!”被拉黑的譚沛頓時氣急敗壞。
另一邊。
沈司檢久久注視著照片上南秀的側影,一旁苑蘇文俯下身正笑著和她說話,畫麵極其和諧。他將手機鎖屏,閉目後慢慢仰靠在椅背上。
他回家的時候還沒到晚飯時間,鄭阿姨正在畫室裡麵打掃,發現他站在門口還意外他今天回來得居然這麼早,見他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畫板,笑著說:“太太畫得越來越好了。”
牆角擺滿了畫板,都是南秀最近新畫出來的成果。
“以後太太說不定能成個畫家呢。”鄭阿姨仿佛與有榮焉,擺弄畫板時動作也格外小心翼翼。
沈司檢看得認真,鄭阿姨識趣地悄悄離開。
最近沈司檢忙於工作,經常回來得很晚,南秀又習慣早睡,兩人的交流越來越少。
吃完晚飯後她又進了畫室,沈司檢則去了書房工作,隻是效率前所未有的低,到十一點多回房時看到她照舊蜷在被子裡,睡得臉頰紅紅的。
他放輕腳步進了浴室。
“秀秀?”
“嗯?”南秀無意識地回應了一聲,鼻音有些像撒嬌。
沈司檢翻身上來,周身帶著潮濕的水汽。
“可以麼?”他低聲詢問,聲音傳進她的耳朵裡顯得有些含混。
南秀本來睡得正香,身上一沉,被壓得半睜開眼看他,眼前虛蒙,隻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緊接著,他的吻已經落了下來。
她迷迷糊糊地回吻,混沌中幾乎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重重噴在耳側,漸漸清醒過來,躲了一下冷靜道:“……總這樣勉強自己,很沒意思吧。”
沈司檢的臉貼著她頸窩,停下來汗津津地抱著她,悶悶說:“沒有勉強。”
今晚他的動作在南秀看來更像是一種妥協和示好。她不發瘋了,他們的關係仿佛有了轉機,而他的愧疚足夠維係這段奇怪又扭曲的婚姻。
“司檢哥。”南秀很久沒這麼叫他了。她輕輕問,“如果六年前我沒有失去右腿,你會和盛潔在一起,對吧?”
沈司檢那時已經正式向她提出分手。她裝作灑脫地同意了,嘴上答應回歸妹妹的身份,但還是纏著他帶自己到處玩。
高中時的情竇初開對於沈司檢來說,確實沒什麼值得刻骨銘心的。他那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話少,長相清俊,成績出眾,身邊有一大群朋友,籃球足球都不在話下,學校裡對他明追暗戀的女孩子有許多。
他和南秀一起長大,習慣了照顧她,習慣了她圍在自己身邊,所以她十八歲生日那天紅著臉向他表白,他以為那就是愛了。南秀也天真地相信兩人大學畢業之後就會在雙方家人的祝福下結婚、生子、然後度過一生。
高中畢業後南秀實現了從小到大的夢想,順利考入電影學院表演係,結識了更多誌同道合的朋友,雖然和沈司檢同在一個城市,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從早到晚地黏著他。
這期間,沈司檢和盛潔常被同班同學們打趣,所有人都覺得他們郎才女貌。
臨近畢業,在沈司檢生日那天南秀撞見了大家起哄的場麵,由此單方麵開始和他冷戰。可令她措手不及的是,沈司檢認真考慮後和她提出了分手。他很坦誠,承認自己喜歡上了盛潔。
她那時候滿腦子都是緩兵之計,忍著眼淚說:“那司檢哥你能不能彆那麼快談戀愛,至少今年不要,讓我緩一緩。”
沈司檢同意了。他甚至沒有向盛潔表白,也沒有再和她有更近一些的接觸,以至於那段時間盛潔還以為他並不喜歡自己。
再後來,沈司檢為替盛潔出頭得罪了一群小混混,小混混為報複開車撞向了他的車,兩車碰撞致使坐在副駕駛的南秀傷勢嚴重,右腿被迫截肢。
南秀的這句話沈司檢無法否認。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啞聲說:“結婚後我和她再也沒有聯係過,之前網上那些傳言不好聽,是我做得不夠好,我向你道歉。”
南秀想,如果現在她趴進沈司檢懷裡擠出兩滴眼淚,甚至不需要說任何話,就能將他徹底綁在自己身邊,他和盛潔也就再無可能了。
從前她歇斯底裡地發瘋,為的不就是達到這個目的嗎?
*
對於度蜜月這件事,唐瓊心裡其實有些沒底,很怕兒子會以工作為借口敷衍過去。沒想到還不等她醞釀好說辭,沈司檢突然暫停了手上的一切工作,說想帶南秀出去玩幾天。
這不是就是度蜜月!唐瓊驚喜不已。
考慮到南秀的情況不太適合出國,度蜜月的地點最終定在了國內一座海濱城市,也不需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由沈司檢的司機負責帶著他們自駕遊。
不過對於這次旅行,南秀明顯沒有那麼積極,臨行前幾天大半時間依然泡在畫室裡。沈司檢偶爾敲門問她某件裙子拿不拿,或是更喜歡哪個帽子。
到了出發那天,從坐進車裡南秀就開始睡覺,快到目的地時沈司檢才把她叫醒。
南秀喝了一口水,清醒許多。
沈司檢清清嗓子,主動找話題:“聽說你的畫得獎了?”
南秀抿掉唇上的水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很小很小的獎。我媽非要我試試,她覺得我畫得好,吹牛說我再練兩年國際大獎都能拿。”
顧明月還把那些收藏在家裡的,南秀從小到大畫的畫都翻了出來,沈司檢特地幫忙一起整理好帶回了現在住的房子裡。
“你畫得很好。”沈司檢反倒認真起來了。
聽他誇獎,南秀轉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開玩笑說:“你覺得我畫得好,敢把我的畫印在你公司的產品上嗎?”
沈司檢嘴邊浮起笑意,連眼底都透著笑,裝作思考後說:“那得先談談購買南老師你的版權需要多少錢了。”
南秀反倒慫了,擺手說:“我可丟不起那個人,等我再練練吧,練好了記得來買。”
兩人間氣氛和諧,沈司檢凝視著南秀鮮活的表情,逐漸安靜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抬起手想幫她撥開側臉的發絲。
南秀忽然轉頭看向車窗外。
蔚藍廣闊的大海鋪展向天邊,和天空相互映襯,海岸線蜿蜒包裹著沙灘,遠遠看去格外漂亮。
這邊是一處私人海灘,完全看不到遊客的身影。下車後沈司檢推著南秀停在沙灘上,她坐著輪椅遠望向天際,感受到鹹濕的海風吹在臉上,心裡格外平靜。
這裡隻有他們兩人。
海浪從遠處蕩過來,沈司檢看她望著大海出神,視線一直落在她的側顏上。
南秀隔著毛毯感受著自己失去的右腿。經過這麼多天的沉思,她終於認清數年來的偏執有多麼可笑和不值得,那些淺淺的不甘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不是她要成全沈司檢和盛潔,而是真的是時候放過自己了。
沈司檢抬手碰了一下她肩頭,關切詢問:“會不會有點冷?”
南秀突然說:“我們離婚吧。”
沈司檢一怔,放在她肩頭的手慢慢收回。
說出這句話之前,南秀想著如果要表現出灑脫,那就絕對不能哭,一哭就會顯得矯情,好像還舍不得他,在欲拒還迎一樣。
可真的說出來了,連尾音都是顫抖的,淚水蓄積在下巴尖,又滴落在毛毯上。
她的手也在輕輕顫抖,深吸一口氣,調整輪椅方向,背對著沈司檢儘量平靜道:“回去吧,我累了。”
她想看一看海,如今沈司檢已經為她做到了,就算是兩不相欠吧。
返程路上,南秀已經迅速調整好了情緒,甚至還好心提醒沈司檢:“辦好手續之前,你可彆告訴你媽。”
唐瓊阿姨一直覺得虧欠了自己,幾年來應當也是身心俱疲。南秀不想折騰了,放過自己的同時,這麼多人也都可以解脫了。
至於她親媽,要是現在得知自己準備離婚,可能剛進家門就會看到律師已經在桌邊等候了。
“你要是提前暴露了被你媽罵,我可不會幫你。雖然他們早晚也會知道,不過到時木已成舟,總不會壓著咱們兩個複婚。”
沈司檢始終沉默著。
聽完這些話,他抬起臉,與南秀目光相接。
南秀也懶得緩和氣氛,避開他的注視道:“我知道你一直很想離婚,因為覺得虧欠我,所以開不了口罷了。剩下那點對我的愧疚,就轉成物質補償吧。”
“爭取一次性給清,免得我睡一覺起來又後悔了,繼續對你牽牽扯扯,惹人厭煩。”
她聲音低下來,幾乎像是喃喃自語:“以後一麵也不見,什麼消息都聽不到,那樣最好了。”
一直是她絮絮叨叨地在講話,沈司檢表情木然,雕塑一樣坐著,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前方的司機幾次忍不住透過後視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