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不解地看看那病人, 又轉頭看看孫思邈,不知此人是誰。
趁著還未走近,孫思邈給他講解了一下對方的情況。此人乃是著名才子盧照鄰, 出身範陽盧氏, 一聽便知其出身有多不凡。
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十分勤勉,幾乎遍讀大唐所有藏書。好的天賦加上足夠的努力, 令盧照鄰十幾二十歲便已經名揚大唐,成為不少朝英貴士的座上賓。
壞就壞在,他三十多歲便患了風疾。
風疾有許多種,他偏偏是最壞的那一種。時人將這種風疾稱為“惡疾大風”,因為這病會要了人命, 而且還會傳染, 所以許多人聞而色變。
連許多醫者得知患者得的是惡疾大風都會望而生畏, 拒診的情況不在少數。
所以那些得了惡疾大風的人大多會被家人攆出去獨居等死。
孫思邈都已經一把年紀了, 見到這類病人也不是特彆在意,見到了便會親自接手治療。隻是局限於唐代的醫療條件以及對這種惡疾的認識,孫思邈一生接診惡疾大風患者六百餘人,所治好的不過十分之一。
剩下那些依然飽受病痛折磨。
很不幸,盧照鄰就是那十分之九沒能痊愈的患者之一, 縱使盧照鄰在他麵前執弟子禮, 對他敬重有加, 孫思邈終歸也沒能阻止他病情繼續惡化。
盧照鄰被病痛折磨了半輩子,生命中最後那幾年隻能在水中央建了個四麵環水的宅子,待在裡麵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每每山窮水儘買不起藥,他便隻能寫信給親朋好友討些藥錢。
甚至還提前為自己掘好了墓,經常默默躺進去思考生死奧義。
風光無限的才子人生, 隻因一場惡疾便淪落至此,怎麼能叫人不心生感慨!
李時珍得知這人竟是盧照鄰,也是一陣唏噓:“他在孫前輩死後沒多久便投水自儘了。”
孫思邈這樣的名醫對於許多患者來說,是心中最後的希望,哪怕痊愈的可能性已經非常渺茫,有這麼一點希望在就能支撐著他們活下去。
可孫思邈死了,於他們而言就是半點好起來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這惡疾大風最折磨人之處在於,它不是一下子讓人步入死亡,而是一步步地發展,一開始興許是眉發脫落、容顏大改,叫患者直接無顏見外人;後來是身體枯槁、手足殘疾,乃至於手足十指脫落。
明明還活著,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容貌儘毀、肢體朽壞,對患者而言這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淩遲。
像盧照鄰這樣曾經意氣風發的大唐才子,到惡疾後期竟是落個手足殘廢、連給人寫信都做不到的下場,難怪他最終不堪忍受、自行了斷。
對於盧照鄰的情況,孫思邈也是無計可施。若是在患病初期進行治療,效果可能不會差,可盧照鄰這是已經發病了,想治好就太困難了。
盧照鄰更不幸的一點是他在孫思邈為他治療期間門,突然收到父親去世的噩耗。
不僅治療終止了,緊接而來的三年守孝期更是讓他的病情愈發無可挽回。
守孝為什麼會讓他病情變重,這裡頭可能有兩大原因。
一方麵是他長期陷入極度悲慟、極度悲觀的情緒之中,影響了自身免疫係統的發揮,讓病痛更容易趁虛而入。
另一方麵是長期吃素很可能缺少優質蛋白質的攝入,這就導致免疫係統想派兵打仗時赫然發現己方彈藥不足,唉,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古代有不少體現孝子為人至孝的事例,講的就是親人死後沒多久他們也因為傷心過度跟著去了!
這一點就得誇一誇劉徹的祖父漢文帝,他臨死前親自寫了遺詔,命令自天下吏民為他服喪時“三日釋服”。
意思本來天下吏民要服喪三個月的,現在隻需要服三天就完事。
等到正式下葬之後,那些有資格跪在殿中哭喪、進行遺體告彆的近親與重臣本該服喪三十六個月,在這道詔令中則被改為“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纖七日”——也就是隻需要三十六天。
這便是後世所說的“以日易月”。
漢文帝認為自己死就死了,實在沒必要拖著所有人三年不乾彆的。
真要按照當時的重服禮儀讓天下人守孝,國家哪裡還運轉得下去?
對整個國家是這樣,對普通人也是同理,若是悲傷過度乃至於連飯都吃不下,最終也難逃形銷骨立、油儘燈枯的結果。
孫思邈思及盧照鄰後來的境遇,也隻能為之歎息。
霍善不僅能聽到孫思邈等人的介紹,也能看到係統見縫插針放出來的科普小課堂,講的是這種“惡疾大風”的發展史。
到後世有人通過解剖病人身上的結節,在顯微鏡下發現其中有許多杆狀細菌,這種病菌被命名為“麻風杆菌”。
也就是說這種病是由麻風杆菌這種細菌引起的。
隨著醫學逐步發展,相應的預防手段也隨之誕生了,卡介苗或專門的麻風疫苗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強接種者對麻風杆菌的抵抗力。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麻風杆菌能存留於病人的呼吸道與皮膚黏膜上,且在病人的衣物、被褥、餐具上能存活數日之久,所以長久地與麻風病人同住或與對方共用餐具及其他日用品很可能被傳染。
所以在診治或護理這類患者的時候要注意個人防護,儘量減少不必要的密切接觸。
事實上這一點不必等到麻風杆菌被發現,春秋戰國時期人們就已經有這樣的認知。
比如孔子的學生冉伯牛染了“癘”,從此閉門不出,連孔子去看他的時候兩人都是“自牖執其手”。
連老師來了,都隻能從窗戶執手探看,感慨學生命不好得了這種病。
可見當時針對這種擁有一定傳染性的疾病已經采取必要的隔離措施。
有人考證過冉伯牛所得的“癘”,認為當時的“癘”是春秋戰國時期對麻風病的稱呼。
根據《雲夢秦簡》記載,秦朝對這類傳染病的管控更為嚴格,《雲夢秦簡》中曾有人上報說某患者眉毛脫落,鼻梁斷絕,手足不能正常行走,聲音也十分嘶啞、無法正常呼喊,疑似得了“癘”。
有關部門對此非常重視,馬上批複說把患者送到癘遷所隔離。
要是癘病患者原本犯了罪要去服役的,那就不用服役了,直接殺了完事。
這套關於麻風病的完整上報體係以及處置流程很有秦法的風範。
那也是在當時那種醫療水平下不得已的選擇,那會兒既沒有特效藥也沒有疫苗,麵對這種長期接觸可能導致大麵積感染的傳染病能怎麼辦?
要知道秦朝每次一搞大工程就是成千上萬人一起乾活,這種人群紮堆的情況最怕的就是傳染病。
直至千餘年後的唐朝,孫思邈碰上這類患者依然隻能治愈其中一小部分人。
孫思邈曾分析過六百多位患者的發病情況,發現同樣是惡疾大風,患者和患者之間門的症狀也有極大的區彆,比如有的人發病初期就已經眉發儘落,有的人病入膏肓依然眉發儼然。
眼前這位盧照鄰顯然很不幸地把不好的症狀全占了,年紀輕輕便已經麵臨嚴重的眉發脫落問題,後來更是發生了不可逆的肢體殘疾。
霍善如今隻是“入夢”,倒是不怕傳染,隻是係統和孫思邈幾人還是給他傳授了一些傳染病防治事項,免得他以後真接觸到這類病人後遭了殃。
要知道小孩子抵抗力可不算太好。
換成健康的成年人隻是短暫接觸麻風病人倒不至於染病,隻要小心彆直接接觸到對方的飛沫或皮膚損傷部位就好。
霍善認真地把孫思邈他們的話都記了下來。
這時候正對著梨樹出神的盧照鄰也注意到孫思邈的歸來,忙上前向孫思邈問好:“老師。”
孫思邈朝他點點頭,邀他入內說話。即使知道盧照鄰將會遭遇何等變故,孫思邈還是認真給盧照鄰診了脈,叮囑他一些養生事項。
盧照鄰感激不已,拿著藥方買藥去了。
李時珍瞧著盧照鄰遠去的背影,給大夥分享起在後世的文壇地位:他可是傳說中的初唐四傑之一!
盧照鄰傳播最廣的一句詩應當是“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了。
霍善聽不太懂。
他趁著幾個小老頭在閒聊,伸手拿起旁邊的白紙看來看去。
說是白紙,其實算不得多白,隱隱帶著些青色,這是六朝時期盛行的造紙工藝。
唐中後期文化鼎盛,造紙業也經曆了一次大爆發,研發出來的新紙高達數百種。隻是在初唐時期,大夥用的紙還是前人留下的工藝,與張仲景在長沙用的紙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這會兒沒有患者來求診,霍善便忍不住拿起紙張看仔細些。
紙張好像比竹簡好寫!
李時珍見霍善對紙感興趣,便給他科普了一下紙張發展史,表示這個紙一點都不好,後來他們用上的紙又便宜又好用,大大地降低了讀書成本。要不然他們明代的印刷業也不可能蓬勃發展!
擱在唐代要是有人拿珍貴的紙張來印刷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還不得被讀書人罵死?
他們明代就不一樣了,光是《三國演義》就有印了好幾個版本,甚至還有不少偷偷盜印的哩!
說起來他編寫的那本《本草綱目》也是將近兩百萬字的鴻篇巨著,老廢紙了。
當初他為了刊印《本草綱目》可是費了不少功夫,甚至不遠千裡前往江蘇求當時的文壇大佬王世貞求序,可惜在他生前依然沒能成功找到願意為他印刷這本百萬巨著的書商。
唉,沒點名氣想印書可太難了!
霍善聽得津津有味,並問他:“印刷是什麼意思?”
李時珍:“………”
閒著也是閒著,李時珍就給霍善講解了一下宋明時期蓬勃發展的印刷業。
雖然官方經常會搞點出版物管製行動,但是宋明時期的印刷風潮確實帶來了許多好的改變,像張仲景的《傷寒論》和孫思邈的《千金方》都曾被宋人從典籍之中悉心整理出來刊印成書。
否則到了明代不一定還能看到全本。
隻是印刷業想要發展起來,還得先有便宜好用的紙。
李時珍表示等明晚可以帶霍善去感受一下明朝濃鬱的文化氣息。
明代的造紙業可是極其發達的,紙張不僅用在書寫繪畫方麵,還憑借著價格優勢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他們窗戶用紙來糊,扇子用紙來折,雨傘用紙來做,路邊賣餅的用油紙把餅包給你,連上廁所都是用草紙擦屁股。
主打一個吃餅不燙手和擦便便不傷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