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三娘子心中忐忑不安, 一步三回頭往回走。待轉過巷子,見到看熱鬨的人也不怕冷,圍住了鋪子, 毛氏尖利的嗓音從人群中傳了出來。
“我兒可是府學的讀書人,朱先生說,我兒以後定有大出息, 你們敢來找事, 一個都逃不掉!”
“呸,想要訛詐老娘,也不瞧瞧你可有那本事!”
“報官!報官!等下差爺來了, 將你們全抓進衙門打板子!”
男人繼續在喊痛, 他的同伴們在哄堂大笑。
看熱鬨的人大多都是熟麵孔, 項家在九曲巷住了多年, 附近的住戶與商戶,早彼此相熟。
項三娘子還看到了幾個有名的混混閒漢, 興奮地在一旁指指點點,她心更慌了, 趕緊低頭擠進了鋪子。
毛氏見到項三娘子獨自回來, 趾高氣揚的氣焰, 一下低了幾分,拉著項三娘子到角落, 低聲問道:“你怎地一人回來了,那崔大郎呢?”
項三娘子道:“崔大哥告假了,不在家, 這幾天都不當差。”
毛氏滯了下,氣得揚眉怒罵,“沒用的東西, 我早就說了,崔家就是沒出息的,頂天了就是一個小吏,你要擦亮眼睛,彆被騙了去。”
櫃台被拍得啪啪響,“出來!想要躲是躲不過,報官,我要報官,讓官府來斷案。項氏鋪子謀財害命,你們可要睜大眼睛瞧清楚了!”
毛氏頓時急了,將項三娘子一把推搡開,衝過去又要罵。
項三娘子背撞在突出來的櫃角,痛得她連氣都緩不過來。
鋪子門前圍著這麼多人,生意就休想做了。
項伯明天天伸手要錢,還要給他做新大氅去賞花會文。大氅須得繡花,她要趁鋪子沒客人時,緊趕慢趕給他做好。
要是耽誤了他的功夫,他又得大發脾氣,引得毛氏心疼。
毛氏一心疼,捂著心口哭半天,哭死去的阿爹,哭她的不易,命苦。
鄰裡之間隻顧著看熱鬨,無人上前幫腔。
平時毛氏性子要強,得理不饒人,鄰居與項家都不大來往。家中親戚在項父去世後,擔心他們孤兒寡母拖累,幾乎斷了往來。
等到項伯明進府學讀書之後,有些親戚熱絡起來,全部被毛氏陰陽怪氣罵了回去。
項三娘子嘴裡苦澀蔓延,眼見鬨得愈發不像話,強自忍痛上前,拉過毛氏道:“阿娘,這樣吵下去,今朝就不用做買賣了。”
毛氏口中叫著報官,她一個平頭百姓要進官衙,心底著實發怵。
將所有的人想了一遍,除了崔家與衙門有關係,竟再也找不出其他能搭把手之人。
毛氏隻得暫時作罷,由項三娘子前去處理了。
項三娘子儘量擠出一絲笑,對為首的男人道:“這位壯漢,外麵冷,請進屋來說話。”
男人靠在牆上,大聲道:“這位姑娘,我可不敢進來,有話就當著眾人的麵說,我們可是清清白白,不怕!”
大家一起笑起來,那幾個閒漢混混叫囂道:“項東家,你這就不對了,鋪子裡做了不乾淨的吃食吃壞了人,難道想私下掩飾過去?”
“是啊是啊,以後誰還敢到你家來買蜜餞果子?”
項三娘子無法,裝作沒聽見,打起精神問道:“那你們待如何?”
男子也乾脆,眼神左右飄忽,道:“我這兄弟吃壞身子,已去醫館花了半錢銀子的藥錢,如今還不見好。我這兄弟啊,上有老下有小,萬萬不能出事。這樣吧,我們也不是貪財之人,你賠一兩銀子,我們就不追究了。”
項三娘子舒了口氣,不禁看向了毛氏。
毛氏又氣又看不起他們。
真是一群窮酸乞丐,一兩銀子罷了,虧得鬨出這般大的陣仗。
雖說如此,毛氏還是當做被剜走了心頭肉一般,一兩銀子可以給她的寶貝兒買一塊羊肉補身子了。
毛氏不情不願從荷包拿出了一兩銀子,往櫃台外一甩,趾高氣揚道:“拿了銀子就滾,大家都聽著看著,以後要是再來,我就不客氣了!”
男子眼睛一亮,飛快彎腰從地上撿起銀子,拿在嘴裡還咬了咬,小心塞到了懷裡,叫上其他幾人,一溜煙散了。
沒了熱鬨可看,圍著的人也陸陸續續散去。隻有那幾個閒漢混混,慢慢往巷子外走去,不時交頭接耳,轉頭朝鋪子裡張望。
毛氏損失了一兩銀子,耽誤了買賣,氣得一直沒能停歇過,罵得嘴角白沫橫飛。
“這群殺千刀的,定是看準了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
“待到我兒以後出息了,我要我兒全部把他們抓起來,打板子流放!”
“哎喲,我的命苦啊!當年你阿爹那個死鬼去得早,我辛辛苦苦將你們姐弟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鋪子裡沒有客人,項三娘子趕緊拿出針線匣子,坐在避風角落做起了大氅。
在城裡生活不易,柴米油鹽都靠買。今年天氣寒冷,一擔柴比往年漲了兩個大錢。項家隻有項伯明的屋子有上好的銀絲炭,她們母女都隻舍得灌個湯婆子取暖。
項三娘子手凍得通紅,很快就麻木了,連針都難以握住。恐將綢緞做壞,便放下針,將手藏在衣袍下暖和,抬眼看向罵得唾沫橫飛的毛氏。
毛氏今年方三十五歲,發髻中已可見銀絲。瘦得顴骨突出的臉,眼角略微下垂,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就不好相與。
項三娘子心像是被針紮了般,疼了又疼。
鄰居以前逗她,說是她阿爹沒了,阿娘養不起他們姐弟,肯定要將她賣掉。
那時候她整日惶恐不安,生怕毛氏不要她了。
毛氏雖一不如意就對她非打即罵,最終還是咬牙挺了過來,將她們姐弟一並拉扯大了。
朝廷規定能立女戶,家中沒個男丁,女戶撐不起家。
項家有鋪子,算是略有薄產,會被親族或者覬覦的壞人盯上,吃絕戶。
毛氏說,要是沒有她弟弟,她們母女會被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等項伯明有出息了,她們母女也就苦儘甘來,跟著他享福。
她與崔耀祖自小相識,一並青梅竹馬長大。他待她好,告訴她毛氏偏心,對她不好,隻一心撲在她弟弟身上。
明明家中的事情都是她在做,做蜜餞乾果的手藝比毛氏還好,待客和善,鋪子的買賣都靠她撐著,否則哪有銀子供項伯明大手大腳花銷。
項三娘子曾經怨懟過,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忍不下心對毛氏說一個不字。
多年下來,她也就習慣了。
崔耀祖__
想起他,項三娘子木然低下了頭,拿起針,繼續繡起了花。
天快暗下來時,項三娘子手腳麻利收拾關門,急急出了巷子去接項伯明。
雪停了,雪被踩得硬實,寒意從腳底直往上鑽。項三娘子哈著手,不斷來回踱著腳取暖,等了許久,方等到項伯明。
項伯明從賃來的馬車裡下來,看了她一眼,就目不斜視大步往巷子裡走去。
項三娘子忙小跑著跟在後麵,賠笑道:“可是先生留得晚了些.....”
項伯明回頭,不耐煩打斷了她,道:“外麵的事情,你婦道人家懂甚,休得多問。大氅可有做好?”
項三娘子神色微滯,忙道:“做好了做好了,你回去試試可滿意。”
項伯明不置可否,煩躁地道:“就是不滿意,也來不及修改了。我早就說,得去天秀莊裡麵買,偏生你們總是將銀子銀子掛在嘴邊,俗氣得很!就你那繡花的手藝,如何能與天秀莊的比。來參加文會的,非富即貴,我這一身穿出去,羞愧得都不敢抬頭。”
天秀莊是明州府數一數二的繡莊,嵌了金錢銀線繡進去,花朵蝴蝶栩栩如生,精美絕倫。
隨隨便便一件衣衫,動輒要賣十兩銀。
項三娘子低頭不做聲了,默默回了家。
毛氏在門口翹首盼望,看到項伯明進屋,紮著手迎了上前。心啊肝啊叫個不停:“外麵冷,快快進屋,三娘,去點炭盆。”
項伯明腳步不停往屋子裡衝,“來不及了,我得趕去聞香樓。”
毛氏臉上堆滿了笑,得意地道:“我兒真是厲害,聞香樓都隨便進。哎喲,三娘,你快些去打水來,伺候你弟弟洗漱。”
項三娘子拐進了灶房,端了熱水進屋,上前替項伯明挽起衣袖,絞了帕子遞上前,托著香脂立在一邊。
項伯明擦拭過手臉,舀了一坨香脂抹了,披上毛氏遞過來的新錦緞大氅。
大氅大小長短正好,在角落繡了幾叢修竹。項伯明不甚滿意,撇撇嘴,總算沒說什麼。
“銀子!”
項伯明朝毛氏伸出了手。
毛氏愣住,怔怔道:“早時你剛拿過銀子,怎地又要了?”
項伯明皺眉,催促道:“早上那點銀子,在聞香樓吃盞茶都不夠。從聞香樓出來,我們還要去彆處。快些,彆耽擱了功夫。”
毛氏憂心忡忡道:“夜裡冷,從聞香樓出來,就早些歸家吧,你明日還得早起上學呢。”
看吧,婦道人家懂什麼!
項伯明說不出的怨懟,他明明聰明絕頂,偏生沒投好胎。
“你懂甚,聞香樓人多,貴人哪能注意得到我,待人少了,我才能被他們看在眼裡。”
毛氏頓時不做聲了,她剛損失了一兩銀子,仔細算了又算,拿出半錢銀子給了項伯明。
項伯明掂量著手心的半錢銀,生氣地道:“這點銀子哪夠!”他瞧了眼滴漏,伸手抓過毛氏手上的錢袋,頭也不回出了門。
毛氏手上一空,下意識向前追了兩步。
“罷了,罷了。我兒要結交權貴,等到他以後得了勢,要甚有甚,給我請個誥封,我就能享那老封君的福了。”
毛氏嘴裡喃喃自語,想到以後的榮華富貴,一掃先前的鬱氣,神情亢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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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安從府學回家,老張迎了上前。
“柱子,你先去灶間找秦嬸用飯,夜裡路黑不好走,彆摔倒了。”
莫柱子歡快應是,老張順手接過了書箱,等他走遠了,壓低聲音道:“少爺,一切都辦妥當了。他們沒敢騷擾項三娘子,隻拿了一兩銀子走人。”
程子安嗯了聲,道了聲辛苦,“張叔,那些人都可靠吧?”
老張道:“少爺放心,明州府富裕,前來討口飯吃的流民多,我找的都是些有家有小之人,他們顧忌會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