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意外地看了眼老張,沒想到他竟然還有這份本事,考慮得挺周全。
老張向來憨厚,看上去與平時並無不同,憨憨道:“少爺,以前落難時,與野狗,人搶吃食,為了活命,什麼都乾過,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事。貴人的事情看不懂,看懂了也沒法子。隻窮人還是能了解一二,他們這些人,缺乏那股子狠勁,不是那等窮凶極惡敢去打家劫舍之人。”
程子安欣慰不已,老張還真是個寶。
一旦開了賠償的口子,其他成日遊手好閒的人看在眼裡,會如蒼蠅般蜂擁而上。
這時崔耀祖從西廂裡出來,揉著浮腫的臉,打了個哈欠,啞聲道:“你回來了?”
程子安說是,“大表哥,快來用晚飯,老張,你去幫秦嬸上菜。”
崔耀祖趕緊道:“多拿一壇酒。”
老張看向程子安,程子安道:“彆聽大表哥的,阿爹的酒都快被他吃完了,隻給他一小壇。”
崔耀祖不悅了,老張聽命已經離開,他伸了伸手,最終轉向了蹲在門口,縮成一團看笑話的崔耀光:“你笑什麼笑?”
崔耀光才不怕,笑嘻嘻地對程子安擠眼,怪聲怪氣學他吃醉後的醜樣:“我的命苦啊!”
崔耀祖神色一變,跑上去就要抓崔耀光,他靈活地繞著柱子躲閃,氣得崔耀祖直跳腳。
這幾日崔耀祖酒吃多了,剛起床,頭還有些暈,跑了幾下就累得氣喘籲籲,隻得悻悻放棄,揚起拳頭威脅:“等我抓到了你,有你好看!”
崔耀光抬著下巴挑釁,程子安見狀上前推他,“外麵這麼冷,快些進屋去,彆去惹大表哥。”
吃過了晚飯,崔耀祖酒又上了頭。這次酒少了,頭上得不多,半醉半醒之間,他拉著程子安,一個勁問道:“子安你說,為何我就這般命苦呢?”
程家沒大人在,崔耀祖在這裡能自在撒酒瘋,程子安被拉住了好幾次,開口必是這句。
程子安熟練拂開他的手,答道:“大表哥,你給我幾個大錢,我去廟裡替你燒香問菩薩。”
崔耀光在旁邊附和:“對對對,大哥,你給我錢,我也替你去問。”
崔耀祖淬了他一口,惆悵萬分地道:“我這輩子啊,就這麼一個念想。自小就發了誓,要與三娘成雙成對,生兒育女,恩恩愛愛到白頭。”
崔耀光聽得白眼快翻上了天,程子安沉吟了下,問道:“大表哥,你問過項三娘子,她願意嫁給你嗎?”
崔耀祖愣了下,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媒無聘乃是苟合,我豈能唐突了她。”
既然如此,程子安換了個問題:“大表哥懂規矩禮法,很好。大表哥,大舅父與大舅母都不同意這門親事,等項三娘子以後嫁過來,不受婆婆待見,你待如何?”
崔素娘偶爾提過一兩句,當年程母還在時,就算有程箴的維護,她還是受了不少的氣。
崔耀祖一意孤行要娶項三娘子,哪怕許氏最後拗不過他同意了,肯定不會給項三娘子好臉色。
父母在不分家,到時候婆媳關係鬨得一團糟,再深的感情,也會被消磨殆儘。
少年的感情純粹歸純粹,能永遠被銘記的,皆是因為失去,遺失的美好。
一旦真成了親,朝夕相對,深情大多難以為繼。
崔耀祖呆住了,半晌後道:“三娘能乾,賢惠孝順,阿娘如何能不喜歡她?”
程子安沒回答,繼續問道:“毛氏呢,你們兩家離得那般近,她的娘家你如何能避開?”
毛氏從不是個省油的燈,還有項伯明,他雖聰明讀書好,卻涼薄自私,花錢大手大腳。
項三娘子的娘家橫在那裡,她如何能不管。
沒有爹娘的支持,崔耀祖自己管不起。
崔耀祖怔怔不說話了,臉上的悲憤不甘,變成了悲哀。
崔耀光在一旁看著,突然朝程子安煞有其事點頭,道:“還是子安厲害,比大伯母會勸。大哥該死心了。”
程子安斜了他一眼,留下崔耀祖自己去考慮,起身回西屋。
崔耀光跟在身後進來,道:“要是沒了毛氏與那可惡的項伯明,大哥可配不上項三娘子。大哥生得五大三粗,項三娘子長得好看。大哥讀書不好,以後頂天是個捕頭。項三娘子手巧,會做買賣,比大哥會賺銀子。”
程子安笑道:“是啊,大哥配不上項三娘子。”
崔耀光拉長聲音歎息,道:“可惜啊,項三娘子被家裡拖累了。”
程子安嗯了聲,坐在書桌前,翻開了手邊的書。
崔耀光伸長脖子看去,嗬嗬一聲,“又是《春秋》,虧得你讀得進去。唉,我就不打擾你上進了,省得回去被阿娘罵。”
程子安其實也讀不進去,經史枯燥拗口,不但要背誦,還要知道釋義。
釋義簡單些,程子安隻要聽一遍,對著原文就能答出七七八八,最難的就是背誦。
考試時,釋義默寫都得考,程子安必須兩手抓。
因為,他要從辛寄年處,儘快賺到一筆銀子。
背了一會,程子安放下書,在屋裡來回走動思考。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儘長安花。”
此花非彼花,讀書人去青樓楚館看花姐兒,是風流雅事。
項伯明流連花叢,並不會於他名聲有礙。
在禁止科舉的條例中,“曾犯刑責”,“不孝不悌”,“不得解送身有廢疾的進士”三種,最方便行事。
程子安謹慎,排除了廢疾這一條。
因為程箴之事,他與項伯明起了齟齬,做了太過明顯。
程子安決定,從刑責與不孝這兩樣下手。
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項伯明要是老實本分,他就不會咬這個魚餌。
外麵寒意凜冽,園子裡春意融融,暖香撲鼻。花姐兒們嬌聲笑語,溫軟體貼。
項伯明吃得臉通紅,他做了一首詩,引得所有人都齊齊稱讚,紛紛前來勸酒,定下了下次邀約。
從園子裡出來,其他的少年郎們,上了府裡的馬車,被小廝仆從簇擁著離去。
項伯明這時被寒風一吹,望著逶迤前去的車馬,先前的壯誌豪情,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夜深了,出來做買賣的車輛,早已歸家。
項伯明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拉緊大氅怨氣衝天。
上學每天都要等一會車馬,耽誤了他不少功夫。要是拿來讀書,他說不定今年秋闈時就能下場了。
無論如何,他都要買輛馬車!
項伯明懷著滿腔的苦楚回了家,毛氏聽到動靜,馬上用火折子點亮燈盞,快步迎了出去:“可是我兒回來了?”
項伯明隨意唔了聲,大步進了屋。
項三娘子放好熱水,項伯明洗漱換衣出來,對一旁蹲著點炭盆的毛氏道:“阿娘,我要買輛馬車。”
毛氏手一抖,差點被炭燙到,失聲道:“買馬車?”
項三娘子正在鋪被褥,聞言也愣住了。
車不貴,普通尋常的桐木馬車,大約三兩銀子左右。
一匹老得掉牙的馬,就要十五兩銀子。養馬的草料,豆子,都是錢。
有了馬車還要車夫,等於還要養一個下人。
項伯明見兩人都被嚇住了,退而求其次,不耐煩道:“哪怕不買馬車,騾車驢車無論如何,都得買一輛,方便我每天去府學上學。”
不管騾車與驢車,項家都負擔不起。
毛氏想了又想,到底沒將鋪子裡發生的事情說出來,惹得項伯明心煩,打擾了他讀書。
昨日時,附近的混混閒漢,上鋪子來稱從項家買去的蜜餞吃壞了肚子,索要賠償。
為了息事寧人,毛氏賠給了他們一兩銀子。
毛氏不笨,她深知這些閒漢混混一旦得了甜頭,肯定會再來。
好說歹說,先將項伯明勸睡下,毛氏吹滅了燈盞,輕手輕腳帶上了門。
毛氏舍不得點燈,同項三娘子摸黑回了西屋,憤憤道:“要是他們敢再來,我們就去告官!”
項三娘子也沒彆的法子,輕聲說了好。
果然,次日閒漢混混又來了,遠遠就開始哎喲叫喚。
毛氏猙獰著,罵道:“殺千刀斷子絕孫的,三娘,你去報官!”
項三娘子忙跑了出門,快到冬至,捕快差役在街頭來回巡邏。
崔武是捕頭,他隻管出來晃一圈,到街頭攤子要上一碗藥茶,喝得全身暖洋洋,就回衙門去交差。
項三娘子看到崔武大馬金刀坐在藥茶攤子前,猶豫了下,上前見了禮,叫了聲崔伯父,道:“我家中的鋪子被人訛詐了,我要報官。”
崔武本就住在附近,嘴碎的人多,平時誰家發生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很快就傳遍了。
項家鋪子發生的事情,他早就一清二楚,沒落井下石,卻也一直袖手旁觀。
崔武臉一沉,立刻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這等事情,小子們,有人生事了!”
捕快嘩啦啦走了過來,崔武領著他們去到項家鋪子,不由分說道:“走,都帶去衙門!”
毛氏見崔武殺氣騰騰到來,心裡還是有些不安,見他下令帶走閒漢混混,毛氏霎時鬆了口氣。
閒漢混混們進出衙門是常事,與崔武捕快熟得不能再熟,哎喲著叫屈:“崔爺,我冤枉啊,我吃了項家鋪子的蜜餞,吃壞了身子啊!”
崔武哦了聲,道:“原來還有這等事情,一並帶走,去衙門說話!”
毛氏先前還咬牙發誓,聽到她們母女都要去衙門,瞬間泄了氣。
崔武明顯不講情麵,一旦進了衙門,拖上幾天審案,再也正常不過。
要是將她們母女先關起來,鋪子關張,項伯明該如何辦?
毛氏慌了,厚著臉皮向崔武求情:“都是誤會,誤會。衙門就不去了,崔捕頭,你我鄰居多年,求你行個方便做個見證,就在這裡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