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一到下半年, 京城就開始熱鬨了。天氣一涼爽,各種節慶,賞花吃酒筵席不斷。
今年的京城, 除了瓦子裡人多一些,高門大戶好似都彼此約好,除了送糧油米麵的進入, 差不多悄無聲息。
凜冬時節花草凋零,街頭巷尾經過的百姓, 袖著手縮起脖子,蕭瑟而淒清。
程子安下值後,特意沒坐車,一路走了回去。
貢院周圍的街巷安靜,拐角避風處, 蜷縮著無家可歸的流民。
這片地段靠近皇城,京城有差役驅趕。
聽到腳步聲, 角落處的人動了下,將自己的頭埋得更深了,生怕被差役發現。
程子安看了幾眼, 走到街頭開著的炊餅攤前,買了幾隻雜麵燒餅, 走到那人麵前, 將燒餅遞了過去。
聞到燒餅的香氣,那人忍不住動了動身子, 緩緩抬起頭, 飛快瞄了眼程子安,一把將燒餅搶了過去,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程子安安靜站在一旁等著, 那人幾口啃完兩隻,估計緩過了陣氣,這才重新抬頭偷看過來。
黝黑的麵孔,與所有窮人一樣滄桑滿麵,胡子花白,看上去已足有五六十歲。
不過他們一般都顯老,估計他的實際年紀,在四十歲左右。
程子安溫聲問道:“你多大年歲了,為何會流落在此?”
那人瑟縮了下,囁嚅著答道:“小的於二,今年三十五歲,家就在京城外的上山鎮,做貨郎買賣為生。家中妻兒先後生了病,花光了銀子也沒能救回來。小的沒本事,貨郎買賣賺的幾個錢,還不起欠下的藥錢,吃不起飯,小的就進了京城,想在京城尋一份活計。小的還沒能尋到,沒了住處,沒了飯吃,小的......”
貨郎沿街叫賣,口齒伶俐,說到這裡,興許是悲從中來,嗚嗚哭得傷心至極。
周圍四下無人,攤販聽到哭聲,走過來看了一眼,就事不關己退了回去。
程子安走回炊餅攤前,將攤子上剩下的炊餅,一並買了。
攤主來了大生意,見程子安氣度不凡,趕緊麻利地包著炊餅,恭敬地遞過來,主動要抹去兩個大錢的零頭。
小攤小販容易,一共十四個燒餅,每個燒餅能賺三四文錢而已。
程子安還是數足了錢,攤主雙手接過,連連點頭,“貴人真是心善呐,京城這兩個月的糧食漲了好幾文錢一斤,買賣不好做了,尋不到活計的人多了,貢院附近尚好,如南城那邊的破廟,天天都要搶,不然就得露宿街頭。先前那個人,他還算幸運,沒被差役發現。”
尋常百姓家沒餘糧餘錢,就算是京城一樣如此,就好比後世的人失業一樣,沒了收入,一下就會陷入窘迫的境地。
後世隻要勤快,總能找到一口飯吃。
大周卻不一樣,沒有健全的民生保障體係,一有風吹草動,牽一發而動全身,倒黴的,永遠是底層的百姓。
程子安拿了炊餅到於二麵前,再取了約莫一亮碎銀,一並給他,道:“這些燒餅,你省著些吃,夠你對付上幾日。我建議你,還是回家鄉去,做你的貨郎買賣。欠下的錢,你跟債主求情,允你慢慢償還。債主也不會逼你,要是逼死了,他一個大錢都拿不到,說不定還會吃上官司。”
於二捧著炊餅,怔怔望著程子安,半晌後,將燒餅往地上一放,咚地磕了一個響頭。
再要磕頭時,被程子安及時攔住了,“大男人,以後好好活著!撐過了寒冬,總會有希望。”
莫柱子默默跟在程子安身後,這時不解問道:“少爺,要是於二撒謊,少爺豈不是被他騙了?”
程子安道:“我與他萍水相逢,他如何能料到。真會有人給他炊餅,給他銀子。滴水成冰的天氣,一晚下來,說不定就被凍死街頭。他拿命在行騙,一兩多點銀子,太便宜了啊!”
莫柱子愣住,突然當年自己家的事情。
大姐差點被哄騙賣出去做妾,家中實在太窮了,爹娘束手無策。
最後也是程子安,給他們錢,給大姐二姐自己找到出路,幫著大姐招了上門女婿,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雖不算富裕,在村裡算得上足夠舒適了。
他們當年隻是鄉親,比萍水相逢強上一些。
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邊久了,他雖然笨拙,慢慢想,也能看清楚一些事。
好些讀書人張口閉口不忘天下百姓,憂國憂民,卻從未見他們做過任何事,哪怕施舍給街頭無家可歸乞討的人一碗剩飯。
莫柱子上前,紅著眼道:“少爺,多謝你。”
程子安看了莫柱子一眼,莫名其妙地道:“你謝甚?又哭什麼哭?”
莫柱子忙抹了把臉,道:“我謝少爺當年幫了我全家。我不是哭,是高興得哭了。”
程子安斜了他一眼,道:“柱子啊,既然要謝,你不如走快一些,備好熱湯飯,我餓死了。”
莫柱子哎一聲,趕緊一溜煙往家裡跑去。
程子安不緊不慢跟在身後,臉上的神色淡了下去。
京城這幾個月的糧食價錢上漲,定與查常平倉的糧食事情脫不了乾係。
朝廷對糧食價錢有管控,尤其是京城,肯定不敢大肆上漲。
下麵州府的糧食價錢,應當漲得更多。
糧食價錢上漲,既表明糧鋪能出售,流通的糧食量少了。
糧食去了何處?
程子安估計八九不離十,拿去填補了常平倉的空缺。
不然的話,被罷官抄家的官員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