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一陣陣的咳嗽從屋裡傳了出來, 周不疑一下子站住了, 屋裡傳出了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朕還有多少日子?”
“陛下。”戴圖喚了一聲,很是急切,怎麼也想不到, 曹盼會問得那麼的直接。
“行了, 那些客氣的話不用你說了, 你就實話的告訴朕, 朕還能有多少日子, 如此, 朕也好安排後事。”曹盼根本就不想聽戴圖打官話,戴圖道:“若是陛下放下所有的事情休養, 還能再撐上一年。”
“苟延殘喘?阿圖啊, 朕這一輩子可不想最後過得那麼痛苦。”曹盼直白地道破。
“可是陛下, 陛下……”戴圖帶著哭腔地喚著, 曹盼搖了搖頭道:“你是大夫, 生老病死的再自然不過了,哭成這樣, 朕都要懷疑你還是不是大夫了。元直在外頭?”
周不疑本站定著,聽到曹盼的聲音,緩緩的推開了門, 走了進去, 喚了一聲陛下。
曹盼道:“本不欲讓你知道那麼早, 卻是陰差陽錯。”
顯然並不疑心周不疑是有意聽著,怕是有什麼事來稟告,恰好的聽到了。
周不疑道:“陛下的身體,竟然差到這樣的地步了?”
曹盼一笑,顯得極是不以為然,與周不疑道:“隨朕出去走走如何?”
一眼看向戴圖,顯然是想要問問戴圖,曹盼究竟能不能出去?曹盼卻已經不由分說地拿起一旁的披風披到了身上,“走吧。若是什麼都要問阿圖的意思,朕怕是除了吃飯睡覺,什麼都不用做了。”
說著已經走了出去,周不疑能如何,隻能乖乖跟在曹盼的身後,隨著她一塊走了出去。
已經入冬了,雪落在地上,一片潔白。
曹盼聞著一陣陣的花香,笑得頗是愉悅,“今天的天氣真好,聞著陣陣的梅花香味,真是香極了。”
“朕想建一個淩雲閣,裡麵供放自從阿爹開始,那些為了大魏的建立,到如今,與朕一道開創盛世的功臣。為大魏儘心儘力的人,理當受大魏子孫世代香火。有大魏在一日,他們就不能忘了,你們為大魏做過的事。”曹盼說著說著,又想到了這一件事,與周不疑說。
“臣去辦好。”周不疑連一聲置疑都沒有,開口就答應著要辦好此事。
曹盼道:“好。”
站在梅花之下,輕風拂來,將曹盼的長發吹起,周不疑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那隨風而撫起的長發,星星點點的白發,不知何時起,曹盼華發已生。周不疑想要邁前一步,剛要張口,曹盼道:“元直,你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周不疑一頓,許久沒有回答,遲遲得不到答案的曹盼回過頭,“沒有遺憾嗎?”
搖了搖頭,周不疑道:“陛下的遺憾呢?”
“朕,此生無憾。”曹盼非常肯定地告訴周不疑,周不疑凝望著曹盼。
“真的,了無遺憾。朕年少時,為了阿娘而處心積慮,後來,遊曆時遇到了諸葛,一見傾心,兩情相悅,縱不能相守,卻能此生不負,朕還有阿恒。”
“見女郎之不易,而欲為女郎們爭得一度之地,最後更是成就了朕。沒有成時的承爵,沒有女部的崛起,就沒有朕後來成為尚書令,魏世女,女帝。”
“那都是陛下該得的。”周不疑非常肯定地告訴曹盼,無論一開始曹盼的目的是什麼,到最後,曹盼都做到了她曾經想要做到的。
曹盼看著周不疑道:“朕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朕會成為女帝。元直有想過,為相二十載嗎?”
周不疑溫和地一笑,“陛下知道,臣從一開始隻是想要活命而已。”
“你說,如果阿衝活著,會是什麼樣的結果?”許是真的老了,曹盼假設著那些可能,卻又覺得很是迷茫,周不疑道:“無人能做得比陛下更好,倉舒也一樣。”
如果是讓曹操看到如今的大魏是什麼模樣,他必會為曹衝年少夭折而高興。
沒有曹衝的夭折,就不會有曹盼登上女帝之位,開創一個乾清盛世。
周不疑的肯定,讓曹盼笑了出來,曹盼道:“到了朕如今這般,已經不需要任何人來肯定了。朕心裡比誰都清楚,朕所開創的這個時代,將來,不會有人再能超越,朕打心裡底裡驕傲。”
餘之一生,曹盼從來沒有說過驕傲二字,如今說了,那也是事實。
“陛下應該。”周不疑凝望著曹盼,並不覺得曹盼是狂妄。
打擊世族,拆塢堡,收兵權,廢世族之世祿世卿,改官製,興科舉,征女部,開女科,選女官,將鹽田歸一以官營,再建絲綢之路……
曹盼用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很多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恍惚之間,周不疑像是回到很多年前,曹盼在上庸時看到那些赤身的女子後與他說的話。
“你我,本就為了在這亂世爭得一席之地而努力著,我們要為自己爭之時,也為旁人爭一爭,不可?”
從此,曹盼為了天下女人而爭,也為了天下寒士,千千萬萬的百姓而爭。最後,她成為了女帝!
“萬千年後,不知他們會怎麼的評價朕。”曹盼想著,笑了,“朕之一生,從不問史官都寫了朕什麼,朕隻要求一樣,實事求是。朕想著也得給阿恒和後代子孫定個規矩。大魏帝王,餘之一生不可查看史官所記關於在任皇帝之著,若有違者,廢之。”曹盼突然冒出那麼一句話來。
“一個皇帝,若怕史官所記,自當謹言慎行,怕史官記載他不當之行而欲看之,更是想要改之,這樣的皇帝,不廢留著作什麼。朕想給後世之人,留下一個真實的大魏,好也罷,壞也罷,至少那是真實的。”曹盼對於真實的執著,叫周不疑聽著一笑了,“太女的心性與陛下如出一轍。”
提到了曹恒,曹盼道:“性子和臉都不像朕,總算,心性與行事像朕,否則朕真得要問一句,這果真是朕十月懷胎生下的。”
周不疑聽著更是笑了,多少年了,曹盼的歡喜與不歡喜,就是這樣的直接,直接得灼熱,燙得他一直都忘不掉。
“淩雲閣,就建在那裡吧。”曹盼指著遠方西落的太陽,那一個方向。
放置功臣之地,曹盼下令,國庫富裕著,不出半個月便成了,曹盼想了想,想起了大唐淩煙閣,淩雲與淩煙,差之一字,但是,有了她這麼一個女帝,曆史不知道被歪到哪裡去了,大唐是否還會存在,那就是未知之數了。
淩雲閣的內置,曹盼卻是打算照著淩煙閣來。
畫像,大魏不缺畫技精湛的人,然而那些早逝的人,曹盼的幾個師傅,還有曹操的畫像,卻是曹盼親自畫出來的。
那些認得這些人的人,看到曹盼露的一手,這才知道,曹盼的畫技亦是非同一般。
“諸卿莫不是忘了,朕的幾位師傅,那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人。不過,恰恰是因為他們的都精,這三個人,彈琴教的都不樣。”曹盼見這一個個都誇讚她那妙手丹青,萬不敢居功。
“臣冒昧,想問一問,軍師祭酒,荀令君,文和先生,都是怎麼教陛下彈琴的?”彈琴之心得,皆結生經曆所得,楊修也是琴棋書畫兼修的人,聽到曹盼這麼說,便想長長見識。
曹盼道:“郭師傅說,彈琴,你就把自己的一雙手當成一對情人,相互傾訴著著情話。琴聲,心聲,彈琴抒情,如此而已。”
“果然是風、流瀟灑郭祭酒。”楊修感慨一句。想了想不對,問道:“軍師祭酒與陛下說這話,陛下那時幾歲?”
郭嘉去世的時候,曹盼也都還小。這麼把彈琴當作情人互情話,太小的教,不能吧?
“五歲!”曹盼給楊修一個答案,楊修不吭聲了,郭嘉真是教壞小朋友。
“沒想到。”曹盼都不用猜就知道但凡聽到郭嘉多大教的她都得不忍直視。當然,那自小帶她進入教坊的事,曹盼就決定不說了。雖然這件事,當年許都裡沒有不知道的。
“荀師傅就正常多了,聽說郭師傅與朕啟蒙琴藝了,隻說了一句,心正則琴正。”雖然這一句話依然一度讓曹盼覺得牙痛,高智商的人,說話就是讓人去悟的。荀彧是真君子,他的琴音也如他的人一般,厚德載物,堂堂正正。
“那文和先生呢?”繼續地問一問最後一個到得比較晚的賈詡。
曹盼道:“彼時朕的琴已經彈得不錯了,與賈師傅彈一曲後,賈師傅便道,少了幾分狠戾。”
三個師傅,三種為人處事,教法完全的不一樣,偏偏一個個還都是放養式的。
“後來朕乾脆一個都不聽,自己彈自己的。不過,朕的琴還是偏向荀師傅。”曹盼回想自己那被師傅瓜分的不易,卻也得承認,她其實最像的是荀彧,坦蕩磊落,大氣嗬成。
“陛下以令君居功臣之首,其後是郭軍師、張遼將軍、典韋將軍、文和先生、荀攸軍師、程昱先生、龐德將軍……”楊修照著如今已經掛上的畫,一個個的細數下來,人數實在是不少。
曹盼道:“荀師傅未必願意受大魏的香火。然荀師傅為大魏做的,列為大魏之首功臣,半點不為過。”
所以,她也隻能不去顧及著荀彧的想法,荀彧必是要掛在這淩雲閣內的。
“這些都是已經仙去的功臣,剩下的,該是你們了。以元直為首,無知在後,都讓人把你們的畫像都畫好了。”由曹操一朝立下戰功而逝去的人,曹盼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將他們的畫像畫出來,掛上。
她這一朝之功臣,都還健在,可以慢慢的,一個個的畫。
“謝陛下。”一乾人皆與曹盼作一揖,曹盼輕輕地一笑,回望著她一手畫出來的人,曹操、荀彧、郭嘉、賈詡,他們的麵容都浮現在曹盼的麵前,一個接一個。不知不覺,她竟也老了。
“陛下,陛下大喜,陛下大喜啊!”前來道喜的是胡本,那滿臉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曹盼頗感詫異,“何事叫朕大喜?”
“殿下,殿下有喜了。”胡本也不敢托著,連忙地將這好消息告訴曹盼,曹盼明顯地一頓。
“恭喜陛下,恭喜陛下。”一聲又一聲的道喜聲,叫曹盼總算是回過神來,“朕這是要當祖母了?”
“是啊陛下,等到了明年,陛下就要當祖母了。”胡本肯定地告訴曹盼,曹盼露出了一個笑容,剛要說話,卻又是咳嗽了起來,周不疑急切地喚了一聲陛下。
曹盼擺了擺手,與胡本道:“阿恒的身子可是康健?”
“戴太醫剛與殿下號了脈,殿下與小殿下皆一切安康。”胡本當然是把消息都打探好了才來與曹盼稟告的,曹盼道:“讓阿瑉好好地照看阿恒。另外,讓平娘也過去照看阿恒。”
平娘自曹盼小時候便照看著她,曹盼最放心的莫於是她了。
“平娘這會怕是已經到了殿下的宮中了。”胡本如此與曹盼提了一句醒,曹盼道:“也是,平娘也是盼了許久了。”
“去與阿恒說一聲,就說朕就不去看她了,讓也好好地照顧好自己。”曹盼這會兒說著話又是咳了起來,胡本應著是,而周不疑目不轉睛地看著曹盼。
曹盼不去看曹恒,曹恒卻是來看了曹盼,隻是不知這世間最尊貴的母女說了什麼,曹恒縱是身懷有孕,卻用著最快的速度接手朝中的事。
雖然在之前,從十二歲益州之事開始,曹恒就已經參政,多年來一直都在熟悉著朝中各種各樣的事務,但是,這一次的情況並不一般,至少他們明顯得感覺到不同。
思及曹盼上朝中不斷地咳嗽,曹盼這咳疾已經是多年了,一直沒有辦法根治,難道?
周不疑尋了個機會找上了曹恒,問道:“殿下為何不勸陛下?”
曹恒平靜地看著周不疑,“左仆射自母皇少年時便追隨母皇,至此三十餘年了。左仆射比誰都了解母皇,更知道,這些年,母皇一直都在熬著。”
“母皇的咳疾因何而起,左仆射明白,孤也明白。”即立為太女,曹恒自稱便為孤。對於周不疑的稱呼,也自她正式入學堂開始就已經改了。
“母皇一生重情,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早就已經在母皇的心上劃上了無數道痕。母皇擁有過很多,也失去過很多。孤的生父死去的那一刻,若不是因這天下,因孤,母皇早就已經隨他而去。哪怕活著,母皇也日日忍著悲痛,不敢流露出絲毫來。”
“若非父親在南陽給母皇留下的東西,母皇甚至不可能熬到現在。左仆射,那是孤的母皇,孤這一生,從出生開始,孤就看著母皇如何為這天下,為這天下的百姓嘔心瀝血。母皇不遺餘力地教導孤,盼的就是孤能夠撐起這天下,也能將重任卸到孤的手裡。孤與母皇不一樣,孤這一生,看重的人就那麼幾個,最重要的就是母皇。母皇熬了十幾年,夠了。孤不能再讓自己拖著她。既不忍母皇再受苦,撐起這天下,也是母皇一直希望孤能做到的。”
周不疑看著曹恒,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人,終究,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帝王。
“臣,失禮了。”周不疑與曹恒作一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乾清十二年十月初六,女帝病危,急召三省六部之官吏及親王宗族入宮,周不疑跪在最前麵,曹恒坐在曹盼的榻前,小腹微微凸起,如今,她已懷胎四月。
曹盼伸手撫過曹恒的小腹,“阿恒,這樣很好!”
她走了,很快就會有新的生命到來,總會衝淡她離去的悲傷。
“母皇放心。”曹恒反握住曹盼的手,曹盼與曹恒一笑,“那就好!”
咳嗽了幾聲,曹盼望著他們,“朕去後,新帝,有勞諸卿了。望諸卿一如待朕一般地待阿恒。”
一群由曹盼一手提拔、出來的人,麵對病重的女帝,泣不成聲,“陛下。”
曹盼看著他們,“真好,朕在奪得益州之後,天下一統之時曾在阿爹的陵前說過,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能送朕最後一程。朕那時真怕有那麼一天,要取你們之中這些人的性命。你們,在朕一開始就助朕甚多,此生能遇到你們,與你們結君臣,是朕之大幸。善始而以善終,朕,很歡喜。”
“陛下!”聽到曹盼的話,他們又何嘗不是想起了那些過往,那些並不算愉快的過往,而曹盼,是帶給他們新生的人,曹盼的信任,她的仁厚,她的睿智,都叫他們願為之肝腦塗地,死而後矣。
“阿恒寡言,心也都是好的,記住你們為臣的本份,阿恒也必不會虧待你們。”曹盼最後叮囑一句,目光轉向周不疑,“元直是首相,朕,希望你能幫阿恒穩定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