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四天。
小鬼就帶著不知名的野鬼泡進了彆墅的泳池。
閻鶴站在原地, 麵無表情地看著水池裡的水鬼還穿著他燒給小鬼的新褲子。
新衣服都要一人穿上半身,一人穿下半身。
真是情比金堅。
水鬼麵癱著一張臉,他泡在泳池子裡, 總覺得不遠處拖著行李箱的男人在盯著他的新褲子看。
水鬼扭頭,想了想同小鬼道:“我還是覺得他真的能看到我們。”
不遠處的男人給他一種並非普通人的感覺。
泳池的小鬼爬上了泳池, 他晃了晃腦袋, 將水甩出去一點, 然後熟練地騎在了不遠處男人的肩膀上。
他騎在男人肩膀上,朝著水鬼淡定地揮了揮手,以示男人真的看不到鬼。
倘若男人能看到鬼, 他都快爬到人頭上了, 對方不可能會毫無反應。
水鬼:“……”
小鬼從男人肩膀跳了下來,去泳池裡飄著,還鄭重叮囑水鬼道:“他膽子小,比較怕鬼。”
“你彆亂跑嚇到他。”
水鬼慢吞吞地哦了一聲,看著拖著行李箱沒什麼神情的男人,還是悄無聲息地潛到了泳池邊。
他是水鬼, 哪怕從池中潛到泳池邊, 也沒讓水麵上產生任何波動。
泳池底下, 水鬼凝神屏氣默默地待了一段時間, 便猝然陰森森地爬上了岸, 伸出青白的手朝著男人腳踝抓去。
他動作如同迅猛如襲擊,幾乎沒有人能不暴露下意識的反應。
但拖著行李箱的男人卻依舊波瀾不驚地站在原地, 半垂著眼, 連眼神都沒有分出來。
仿佛真的看不見從池底爬出來的水鬼一般。
水鬼遲疑了片刻,慢慢收回了手。
但男人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然後麵露訝異地望著池中稍稍翻卷起來的水花。
他蹙著眉頭, 似乎不太明白為何泳池裡會無故翻卷撲騰起水花,抿著唇,極為英挺的眉眼看上去有幾分不安。
對於普通人來說,即使不能看到鬼,但在晚上看到水池中無故翻卷起的水花,也能引起不安。
目睹了全程的小鬼看到男人輕蹙的眉頭,他泳到水鬼身旁,拍了幾下水鬼的腦袋,痛心疾首道:“他膽子本來就小。”
“你為什麼還要去嚇他?”
水鬼:“……”
他張了張嘴,想說他覺得麵前男人不太像是膽子很小的樣子,就看到男人偏頭掩唇,輕輕地咳了咳,眉頭依舊輕蹙著。
水鬼沒讀過書。
他憋不出什麼辨彆的話,隻能老老實實泡在池子裡挨罵。
挨罵了幾分鐘,水鬼一抬眼就看到拖著行李箱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彆著袖口,居高臨下勾著唇。
哪裡還有一副蹙眉不安的模樣?
老實挨罵的水鬼立馬拽著小鬼的手,讓小鬼去看男人。
慕白扭頭,看到泳池邊的男人低頭,微微蹙眉,望著泳池,依舊是一副帶著點不安的模樣。
水鬼憋出了一句話:“他剛才不是這樣的。”
慕白狐疑地望著他。
水鬼歪了歪嘴,試圖在麵癱的臉上模仿出男人居高臨下勾唇的神情:“他剛才是這樣的。”
慕白:“……”
他把水鬼的腦袋扭到水裡泡了泡,語重心長道:“天氣熱。”
“你再多泡泡水。”
天氣熱到水鬼都出現了幻覺。
那種歪嘴斜眼猙獰的神情,一看就不是氣韻矜貴的閻鶴做出來的神情。
被摁著腦袋泡在水裡的水鬼挫敗地吐出幾個泡泡。
岸上的男人偏頭掩唇,居高臨下地望著池底的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野鬼。
同穿一套衣服又怎麼樣。
嚇了他還不是隻能老實挨小鬼罵。
但直到閻鶴下樓放好行李箱,又洗了一個澡出來,他也沒見到小鬼跟上來。
擦著頭發的男人視線掠過空蕩蕩的臥室,這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小鬼似乎打算一直待在泳池陪著那個不知名的野鬼,並不打算上來。
慕白確實是如此打算。
他泡在池子裡,甚至到了晚上十點也沒有飄去臥室。
閻鶴心平氣和地在臥室裡,一個人坐在大床上,等著樓上的小鬼跟那野鬼玩夠了再下來。
結果他躺在床上足足等了半小時,樓上的小鬼依舊沒來。
晚上十一點。
彆墅裡所有燈驟然黑了下來,整個彆墅頓時陷入一片漆黑,隻能模糊瞧見遠處的彆墅庭院裡的路燈。
水鬼漂浮在池麵上,麵癱著臉警惕:“不是我乾的。”
“我沒要嚇他。”
小鬼咳了咳:“我知道……”
水鬼滿意點了點頭,拉著他一同在池子裡繼續泡水,卻沒曾想二樓臥室發出了幾聲悶響。
似乎是臥室裡的人在黑暗中碰倒了什麼東西。
小鬼扭頭望去,猶豫了一下,他飄起來道:“我上去看看。”
水鬼立馬扭頭看他:“你上去做什麼?”
慕白小聲道:“他膽子那麼小,停電了,我得上去看看他。”
水鬼冷酷道:“有什麼好看的。”
“隻是停電了而已。”
話音剛落,臥室裡又傳來幾聲重物倒地的悶響。
慕白帶著點憂心道:“不行,我還是得去看看。”
水鬼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鬼匆匆忙忙往著樓下臥室趕。
沒讀過書的他腦子裡隻能蹦出一句話——小鬼活脫脫就像話本裡的書生被狐狸精勾引走了一樣。
但臥室裡的人又是男的,不是什麼狐狸精。
水鬼鬱悶地潛入池底,心想早知道如今一句話也罵不出來,當初就讀一點書了。
樓下臥室裡,小鬼偷偷從窗戶縫隙裡溜了進去。
他看到漆黑臥室裡,穿著睡衣的男人微微垂著眼,坐在床上,揉著手腕,床頭櫃上的床頭燈被碰倒在地。
沒過多久,男人又起身,在漆黑中慢慢地摸索著往前走,似乎要走到客廳拿手機。
小鬼跟在男人麵前,替男人偷偷推開礙事的椅子,又偷偷替男人把桌麵上的手機移到了最趁手的地方。
果不其然,男人摸幾下便摸到了手機,他打開手電筒,在客廳找到了應急燈。
小鬼跟著男人走回臥室,看著閻鶴將手機與應急燈放下床頭櫃前,又把床頭燈撿起後,他鬆了一口氣。
正當慕白準備跳下床離開時,卻看到了一向麵容沉靜的男人此時此刻微微垂眼,薄唇也抿得緊緊的。
小鬼離開的腳步頓住,他猶豫地望著男人安靜地躺在床上,外頭漆黑一片。
雖然在外被人叫一口一個閻總。
但慕白還是記得他的新目標膽子小得很。
猶豫了一會後,慕白還是骨碌碌地爬上床,鑽進了被子裡,如同往常一樣睡在男人身邊。
他笨拙地拍了幾下男人的肩膀,就跟從前他阿娘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哄著他入睡一樣。
但拍了幾下後,小鬼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麵前人既看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的觸摸。
小鬼稍稍仰頭,卻看到剛剛還皺著眉頭的男人此時眉頭舒緩下來,仿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麼。
慕白便積極地挪動了幾下,貼著男人更緊了。
他鑽在柔軟的被子裡,好幾天都沒感受到身旁人暖融融的精神氣,此時此刻睡起來極其舒服。
小鬼沒再抬頭,因此也沒看到漆黑中的男人睜開眼,勾著唇,輕飄飄地朝著臥室窗外泳池的方向投了一個眼神。
泳池裡的水鬼潛在水底,忽然就打了個噴嚏。
他癱著張臉,總覺得是什麼鬼在背後數落自己。
但想了一下,又想不出個所以然,隻好又潛入水底,老老實實等著下樓查看男人情況的小鬼下來。
結果左等右等,他也等不到小鬼的身影。
水鬼冒出水麵,臉色稍稍凝重了一下。
他一直覺得樓下的男人不對勁,不太像一個普通人。
水鬼從泳池爬了出來,沿著玻璃爬到了臥室窗戶外,臉色凝重扒著窗戶偷看著臥室裡的情況。
結果他就看到小鬼舒舒服服趴在男人被窩裡,打了個好幾個哈欠,腦袋一點一點幾乎快要打起盹來。
水鬼:“?”
他扒在窗戶上,又不敢敲玻璃發出聲響嚇到男人。
不然又要被小鬼罵他亂嚇人。
水鬼隻能扒在窗戶上,使勁地朝著小鬼看到的地方挪動。
終於挪動了良久,小鬼才終於看到了他。
慕白立馬從床上爬了起來,飄到玻璃窗前。
水鬼趴在玻璃窗上,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你不是說你隻是上來看看他嗎?”
小鬼有些心虛,他扭頭道:“我本來的確隻是上來看看他的……”
“這不是他膽子小嘛,我想著再看著他一會……”
“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壓了他那麼久,他對我來說是很香的……”
小鬼越說越心虛,小聲道:“太香了我沒忍住……”
水鬼沒了法子。
畢竟對於他們這種小鬼來說,吃飽東西的吸引力確實很大。
他隻好又飄回了泳池,獨自一人泡著大泳池。
第二日。
入夜,慕白帶著水鬼興衝衝飄進彆墅,來到了三樓,卻看到了空蕩蕩的泳池。
露天泳池裡的水就被抽乾了。
慕白愣愣地望著泳池裡的水消失得乾乾淨淨,一個巨大的公告牌立在泳池麵前。
——泳池檢修,請勿使用。
水鬼看不懂字,湊近了去研究這幾個大字,似乎想看出點什麼東西。
慕白小聲同他說:“今天不能泡水了。”
水鬼麵癱著臉道:“為什麼?”
小鬼撓了撓鼻子:“泳池要檢修……”
他也覺得奇怪,他來彆墅那麼久,還是第一次碰到泳池需要檢修。
小鬼沉思了一會,想起了昨晚彆墅無緣無故停電,再看看如今需要檢修的泳池,似乎也不覺得奇怪了。
隻不過可惜了阿生,剛泡池子沒幾天就不能泡了。
慕白頗有點遺憾,但也隻能將阿生送走。
起初他本想留阿生在彆墅裡,找個有水的地方待著,比如客廳那個巨大的玻璃魚缸。
但他想了又想,又怕阿生半夜從魚缸裡爬出來嚇到閻鶴,便隻能作罷。
整個彆墅就隻剩下他跟閻鶴了。
小鬼沒了人說話,便早早地在大床上等著男人,如同以前一樣到了時間便鑽進被子裡,等著閻鶴上床睡覺。
不知為何,出差回來後的閻鶴比平時要睡得早很多。
但很多時候都隻是早早上床,並不很快睡覺,時常靠在床頭看書。
慕白時常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渾然不知睡著後床上的人總是要望著他好一會,才關上燈睡去。
———
次日傍晚。
天邊火燒雲璀璨,蔓延了大半個天際。
滿是霞光的辦公室裡,閻鶴的私人電話持續震動,幾乎停歇後又震動起來。
辦公椅上的閻鶴抬頭,看到來電是侄子閻樟。
他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急急忙忙壓低聲音道:“小叔。”
“寧寧出事了。”
“姑媽現在在醫院哭得好厲害……”
閻鶴沉靜的麵容一凝,低聲道:“怎麼回事?”
寧寧是閻舒如今唯一的孩子,閻舒年近四十,性情溫柔,很得小輩的喜歡。
電話那頭的閻樟啞著嗓音惶然道:“姑媽說前天開始,寧寧在幼兒園就說不舒服。”
“當天下午保姆就將寧寧接了回來,她們說寧寧回來喝了兩杯水,便睡下來了。”
“寧寧一直睡到了晚上也不見醒,晚上就發起了高燒。”
“我們把他送去醫院,一整個晚上高燒也沒退,一直昏迷著沒醒,後來才好了一些。”
“但寧寧如今燒也退了,卻昏迷了兩天也不見醒。”
閻樟越說,嗓音就越啞道:“醫院檢查不出任何問題,但就是一直昏迷。”
“而且不止是昏迷,寧寧這兩天的呼吸也越來越弱……”
閻樟說到最後,再也不敢說下去:“小叔,您過來看一看吧……”
閻鶴沉默片刻,將腕骨上的佛珠撥到虎口應了下來。
半個小時後。
閻家私人醫院。
燈光明亮,空氣裡滿是消毒術的氣味,閻鶴疾步行走長廊。
長廊儘頭,病房門外長椅上坐了不少人,見到疾步而來的男人,紛紛側目。
閻鶴走進了病房。
病房不似一般病房那麼冰冷,童趣的貼紙與擺件擺放整齊,千紙鶴墜在窗戶前,隨著風輕晃。
病床上,黑發的小孩臉色蒼白,緊緊閉著眼睛,胸膛前的起伏微弱了不少。
病床頭擺放了很多玩意,鑲金吊玉的飾品,各種玩具小汽車,還有幾疊貼滿了貼紙的獎勵本。
年近四十的女人長相溫婉,此時此刻卻麵色憔悴,麵色同病床上的孩子一般蒼白,眼圈卻紅得厲害,眼皮也腫了不少。
她依在床頭,握著小孩的手,垂著眼,嗓音沙啞地輕輕地哼著兒歌,又時不時柔聲叫道:“寧寧,快回來看看媽媽……”
女人身後是一個同樣憔悴的男人,胡茬茂密,他一手握著女人的手,一邊啞聲勸著女人去休息。
女人蒼白著臉,垂著眼,恍若未聞。
閻鶴走進病房,病床尾的閻樟壓著嗓子叫了一聲:“小叔。”
一時間,病房裡的人都抬頭望去,連同恍若未聞的女人閻舒也抬頭望著他。
年近四十的閻舒見著他,唇邊勉強彎了彎,眼淚卻往下大滴大滴的掉道:“小鶴來了啊。”
閻鶴默然,叫了一聲堂姐。
閻舒眼淚簌簌掉著,她低頭拿起一個獅子頭玩偶,對著小孩微笑輕聲道:“寧寧,小鶴叔叔來看你了。”
“你快快回來看看小鶴叔叔好不好?”
病房裡一片寂靜,閻舒的丈夫低聲疲憊道:“小舒……”
病床上的這些東西都是六歲的閻寧平常心愛的玩具。
大師說他們家的孩子是離魂,要親人拿著小孩心愛的東西,在小孩的身邊不斷地叫著小孩的名字,才有可能將小孩的魂給叫回來。
小孩離魂的時間越久,傷害就越大,離魂要是離久了,回不來也是有可能的。
掉著眼淚的閻舒沒理會自己的丈夫,她抬頭,嗓音帶著點哽咽朝著麵前的閻鶴道:“小鶴。”
“你再去替我求求弘白大師好不好?”
“我知道他如今在外遊曆,但是說不定你去求了他,他就能回來了呢?”
“你小時候那次也離魂,弘白大師不是把你的魂魄給找了回來嗎?”
女人起身,她嗓音哀求道:“小鶴,寧寧他還那麼小……”
“他一向身體都不太好,如今又離魂那麼久……”
閻舒身後的丈夫似乎是疲憊到了極點,他麵色痛苦,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夠了小舒。”
“根本就沒有離魂這回事,如今招魂招了那麼久根本就沒有用。”
“我看明天就辦理轉院手術,寧寧在國內檢查不出來,就去國外檢查,總能檢查出為什麼會昏迷。”
病房寂靜了幾分鐘,男人抬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啞聲道:“大家先回去吧。”
“我跟小舒商量一下該怎麼辦。”
話到了這裡,病房裡的人都能聽出來是趕客的意思。
沒過多久,病房裡的人便都出了病房。
病房外長椅上的人沒料到病房裡的人出來得那麼快,三三兩兩還在歎息議論著病房裡的事。
“閻舒家平時跟閻鶴走得那麼近,她家小孩不出事才怪……”
“我早早就勸過了閻舒,讓她不要跟閻鶴那孩子走得那麼近,她偏不聽,說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人家親哥都躲到了國外不回來,閻舒還逢年過節就讓閻鶴去她家吃飯。”
“我看就是時間久了,閻舒家的那孩子被克了,才會離魂……”
“可憐啊,那孩子才五歲吧……聽大師說離魂離久了可是回不來的。”
輕微的討論聲如同嗡嗡,閻樟一向聽不得詆毀他小叔的話,立馬瞪著眼咬牙道:“說什麼呢?”
長廊裡的人頓時噤了聲,麵色不大自然地望著走出來的男人。
他穿著黑色西裝,神色淡漠,沒給長椅上的那群人眼神,便抬腿朝著長廊走去。
閻樟惡狠狠地瞪了長椅上的那群人一眼,才抬腿追了上去。
他跟在閻鶴身後氣憤道:“小叔你彆聽他們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