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離有時候覺得這人挺奇怪的。
他好又不是太好;壞也不是太壞,說不清什麼感覺,但是確實不會像最開始那般提防他了。
更何況她答應了岐師兄和司荼,要是她自己一個人跑了,那豈不是成了背信棄義之徒?
桑離觀察四周,默數距離。
從此處到山外不過千米遠,以她如今的修為,稍加支撐應該是可以的。
“我不走。”她說,幾條尾巴緩緩從屁股後麵長了出來,語氣輕緩而堅定,“我要和你一起走。”
寂珩玉刹那回眸。
隻見九條碩大的毛絨狐尾映入眼簾,它們嚴絲合縫地將二人擁簇其中,抵擋開四麵八方逼近的冤魂,同時也為寂珩玉阻隔開也陰煞鬼氣。
他的眼中一閃而過愕然。
桑離擋在她身前,尾巴發著一層淺白淺白的光,麵容在熒熒白火裡愈顯得明媚。
寂珩玉注視著那雙眼睛,一瞬間失了神。
他眉眼間的冷淡一如往昔,微暗的雙眸隱匿在尚未退卻的霧中,在她說完那句話的一瞬間,寂珩玉險些失去呼吸。
傷口處的疼痛一下一下順著脊骨蔓延。
可是比起疼痛,最先包裹住他的好像是某種情愫。
它來得如此之快,讓他猝不及防地正中命脈,就連那貫穿的刀痕在這洶湧的情潮裡都像是不值一提的撓癢癢。
“嘶!”
桑離齜牙咧嘴,聲音一下子喚醒了他。
她伸手抱頭,大腦裡麵便一陣劇痛。
好像有蟲子鑽進去似的,擾得她靈識作亂,識之海跟著一陣劇猛的翻騰。
——這是鬼氣侵擾進了靈台。
桑離麵上血色儘退,喉間猩甜,張嘴吐出一口黑血。
她摸著肚子,喃喃道:“……不對勁。”
寂珩玉唇瓣緊繃:“若你傷身動骨我可替你;倘若靈府裂碎,隻有你自己承擔。”
桑離不同,她靈海乾淨,怎能抵禦這萬千鬼氣。
寂珩玉一手撈過她:“尾巴收回去。”
桑離拚命搖頭:“君上業障纏身,若再鬼氣侵擾,怕會覆水難收。”
他喉結滾動,最後竟什麼也說不出。
最後還是放棄了一開始設想的路數,雙手抱起桑離,用自己的靈力為她施了一個護身靈陣。
有了這份加持,桑離果然好受了許多。
她操控著尾巴騰起,九條尾巴包成一團形成一個球,裹挾著微弱的護身靈印,帶著兩人一點點衝出鬼殺陣。
怨鬼們嘶吼咆哮著撕咬著她的尾巴。
鮮血很快染紅白毛,感受著身體上傳來的劇烈疼痛,寂珩玉皺眉看向懷裡的桑離。
比起身體上的折磨,魂識的折磨更讓人痛苦不堪。
寂珩玉日日夜夜飽受其苦,怎會不知桑離此時在經曆著什麼。
她睜不開眼睛。
黑夜中看到一片望不見邊際的黑淵,深淵裡是沒有麵容的惡鬼,它們攪動山海,擾得人不得安生。
桑離死死掐著手咬著舌尖,極力忍耐才沒將尾巴收回去。
寂珩玉把自己的手遞到她嘴邊:“咬著。”
桑離死死抿著嘴唇,一個勁搖頭。
他歎息一聲,強行把自己的手放進了她嘴裡。
桑離嗚咽著用力咬住他的手腕。
哪怕手腕鮮血淋漓,寂珩玉也沒有推開她。
終於逃出鬼吹嶺。
她徹底筋疲力儘,軟趴趴靠在他懷裡沒了意識。
寂珩玉抱著桑離回到海木神樹下。
她的尾巴慢慢變小,蔫巴巴地耷拉在地上,鮮血已染紅了九條尾巴,上麵還殘留著些許鬼氣和爪印,已是殘破不堪了。
其中一條尾巴時隱時現,似是要消散。
以她這樣低微的修為,能堅持到帶他出來屬實不易。
桑離靠在額寂珩玉懷裡,睫毛如她的尾巴那樣垂著,漂亮的臉蛋沒有一點意識。
寂珩玉抬起掌心,調動靈力渡至她的靈府。
源源不斷的靈力流動在她的四方洲,一點點激發著她的生命力。
還是太慢了。
寂珩玉閉目召出靈體。
他的靈體比原形小,但是對比起桑離,仍算得上龐大。
淡金色半透明的大蛇飄浮在半空,燦色眼瞳睥睨著一切。
寂珩玉揮掌對著她的額心一拍,一巴掌把她的靈體打了出來。
那是一隻圓滾滾,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小狐狸。
因為主人處於昏迷狀態,靈體也迷迷糊糊酣睡著。
寂珩玉眼中劃過一絲意外。
“寂無。”
“啊?”
“你確定你吃光了她的魂魄?”
寂無想了想:“大概吧,好像是有一縷魂絲跑了,不過那點魂絲微弱,估計遊蕩不了多久就會死。”
怪哉
寂珩玉暗自皺眉。
如若桑離是從更遠的世界飄來的生魂,按理說靈體也該是人。
不過當務之急並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寂珩玉專心灌輸靈力,自己的靈體似乎對小狐狸產生了食欲,遊動著過去像是準備用餐。
“給它靈力。”
靈體:“?”
靈體看了看主人又看了看小狐狸,最後慢悠悠地用自己的身體纏繞住那隻胖狐狸,以自身靈力滋養。
在雙重的靈力治愈下,那條尾巴從無到有,最後維持住形態。
桑離的氣息逐漸變得平穩,然而仍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似是睡著了。
寂珩玉停手,攬抱著她緩緩靠後。
海木神樹下,花瓣漫天,海麵寂靜。
漂浮在半空中的白色小狐狸慢悠悠睜開。
小家夥顯然是被自己的靈體嚇了一跳,耳朵朝後攏,啾得聲想往桑離的身體裡鑽。
寂珩玉的靈體不依不饒,纏著小狐狸嘶來嘶去。
他沒有放任自己的靈體肆意欺負弱小,抬手召回靈體,也放小狐狸回到了主人那裡。
接著低下頭,看到兩人的手還緊握著。
準確來說,是他的手一直被桑離緊緊握著。
寂珩玉眸光閃爍,動了動指尖,小心翼翼與她掌心相觸,貼至的瞬間又再也不敢亂動。
寂珩玉疲憊地閉上眼。
在他奉獻的一生裡,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堅定地選擇著。
[吾兒,這世間,早晚會有一個人找到你,來愛你。]
[日月漫長,唯情相抵。]
寂珩玉再次睜開眼,垂下的手試探著,緩緩地抓住了她,更像是抓住了某種決心。
“嗯……”
懷裡的人有了動靜。
寂珩玉垂眸,“醒了?”
桑離顫著睫毛。
呆呆注視著明如澄鏡的海麵,思緒半天才回籠,待意識過來是在他的懷裡後,刷地下跳坐起來。
寂珩玉斜睨過去。
她先是上下摸了摸自己,接著又去打量一番寂珩玉。
——很好,都是完整的。
桑離又摸了一把屁股,還是不相信自己竟能真的操控它們出去。
先前那種情況屬實危急,那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桑離失力地倚靠回去,“還好,我都以為死定了。”她還想著那麼點的距離,怎麼著也能支撐過去,結果大大小看了鬼煞的能力,好在虛驚一場,兩人得以平安。
不過——
桑離又跳起來:“師兄和司荼他們怎麼樣了,我還是回去……”
“安生待著。”寂珩玉拉著她的手腕跌坐回來,“岐剛才用通天鏡發來了消息,他們都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桑離鬆了口氣,滿足地靠著樹乾休息。
寂珩玉肩膀負傷,又耗損了大半靈力,剛才那一拉又耗費了他不少力氣,如今除了還能說話外,身體是完全動彈不得。
他掃她一眼,輕哼一聲:“你都自身難保,還有閒心擔心彆人。”
桑離頗為心虛,弱生生地說:“……這不是保住了嘛。”回想那驚險一幕,她還是一陣後怕,小腹似乎也跟著疼了起來,桑離捂著肚子說,“那會兒我都覺得丹田要撕裂了。”
那是比疼還難過百倍的感受,桑離都不敢想,寂珩玉這些年來是怎麼承受住這些的,更覺得他瘋,明明都如此了,竟還想著以業障相抵。
他沉默半晌,忽然開口問道:“為何不走?”
為何不走?
桑離眨眨眼,迷茫地撓了撓臉:“可能是因為答應過岐和司荼,要帶你逃出鬼吹嶺的。”
寂珩玉睫毛低垂,“就這個?”
她又想了想,仰頭對著他的眼睛說:“也可能是因為……”她頓了下說,“我不想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
很奇怪,她也說不上來原因。
那一瞬間隻是想帶著他,兩個人一起離開,即便明知自己弱小,也那樣做了。
寂珩玉沒再說話了。
她的臉蛋臟兮兮的,就剩下一雙眼眸澄明。
“我記得你厭我。”
桑離抱膝而坐:“我不討厭你了。”
“為何不討厭我了?”寂珩玉向來是個話少之人,可是不知為何,今天偏想問出個所以然來。
在內心深處,他想要知道一個答案。
也許那個答案早已存在,今時今刻,他隻是想真正地認清它。
她彆過頭,笑了一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桑離覺得他今天奇怪,問長問短的,但她還是回答,“我隻是突然發覺你沒有那麼壞,你想救我,我自然也不能丟下你。更何況你也不是難相處,我們以後能成為朋友也說不定呢。”
他沒說話,眸如點漆,暈著深邃的寂靜。
海神木樹上飄下來幾縷殘花,墜在他的眼睫,遮蔽住他神色裡的晦暗不清。
最後,聽到他用疏冷的嗓音說——
“可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桑離瞪圓了眼睛,片刻恍然大悟,一敲腦袋:“也對,你是天衡仙君,我自然和你當不成朋友,那就……”
話音未落,桑離又被他打斷——
“我更不想做你的天衡仙君。”
哎???
她傻傻地揚起眸子。
寂珩玉同樣也在看她,臉上淡漠的就像這空海,然而在那雙漆黑的眼眸裡,翻騰著的是比海浪還要凶欲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