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兒晨晨沒有說瞎話。
普通人看不見, 但的確有一個鬼氣森森頭發灰白的老太太,站在正對著孩子母親的樹蔭下。
她穿著灰撲撲的短襖、棉褲,腳上是雙破布鞋,身材瘦小背佝僂著, 那張青灰色的死人臉拉得老長, 狠狠盯著人群的方向。
和尋常不喜白天行動、畏懼陽光的陰魂不同, 這老太太鬼很是凶猛, 來時就一路跟著晨晨一家不懷好意;
趁著晨晨摸貓,竟穿進人堆裡衝他下手。
把這一幕儘收眼底的虞妗妗:?
這麼囂張?
在她的場地和眼皮子底下搞事?
真讓晨晨的魂兒在攤子前、一眾香客的注視下被勾走, 豈不是把她剛建起來的招牌砸個稀巴爛。
眼瞧著老太太鬼氣勢洶洶, 伸手就往晨晨額中‘天庭’位抓, 直把晨晨的一縷魂兒拉出身體,讓孩子兩眼一翻意識全無,虞妗妗眯著貓眼抬起手掌。
她掌心掐著道印,往晨晨‘天庭’位一拍,登時把孩子中門大開的‘庭竅’封住。
離體一半、被老太太鬼捏在手裡的半縷魂兒, 重新被她拍回了晨晨身體裡。
這一記道印也灼到了作祟鬼魂,她吃痛彈開, 敏捷程度和衰老的外表完全不符。
躲到不遠處的樹蔭下, 她布滿皺紋的青灰色臉龐耷拉著,用陰狠目光瞪視晨晨一家、以及破壞她事情的黃毛丫頭。
這副陰森森的模樣,被幽幽轉醒的晨晨看個正著, 把小孩兒嚇得眼淚要掉不掉。
鬼魂明顯沒服氣, 陰魂不散不願離開, 心裡還憋著壞眼珠亂看,似是想找機會再下毒手;
虞妗妗瞧著,不屑輕哼。
正當這家大人, 乃至攤位周邊被流浪貓們吸引過來的年輕人們,都被突發情況與晨晨說出的話給嚇愣住,一道泠泠法咒從人群中響起:
“道法自然,乾坤無極,敕!”①
流浪貓群圍住的年輕攤主抬眼,黝黑眼瞳盯向男孩兒母親的身後,左手兩指並作劍指,一道‘破邪咒’甩了過去。
肉眼不可見的道法力量帶著正陽之氣,徑直打到樹蔭下的鬼魂身上;
她一聲怪叫,魂體化為青灰霧氣遁逃。
眾人全程隻感覺到一縷清風平地而起,柔柔卷過他們身側,麵色茫然,但緊接著他們就聽到小男孩兒的歡呼聲:
“姐姐好厲害!把壞奶奶打跑了!”
在場唯一能看到鬼魂的晨晨滿眼崇拜,在父親懷裡激動地扭動身軀,拍手鼓掌。
一時間他的父母、以及周圍人群都齊齊扭頭,或半信半疑、或驚詫地看著神色平靜的虞妗妗。
晨晨父親小心翼翼開口:“小師父你好,剛才我兒子……?”
虞妗妗:“魂被鬼勾出去,又被我拍回來了。”
圍觀者頓時嘩然——
“我就說剛剛有股陰氣吧!我感覺到了!”
“我的天真有鬼?!!小孩兒剛才臉唰得一下就白了,我還以為突發疾病呢。”
“小姐姐念咒的時候好颯。”
“真的假的呀?!大白天還能被鬼勾魂?我咋那麼不信呢,是不是攤主請的托兒啊…”
“……”
人群中有不少質疑聲,若凝神觀察會發現,有一部分不是香客路人,是見不慣虞妗妗出風頭的同行。
晨晨父母先不高興了。
妻子擰眉瞪著一男子,揚聲道:“小孩兒差點把腦袋摔了你沒看到嗎?你說是誰是托兒?”
丈夫也不愉說道:“我家晨晨這段時間身體都不太好,吃藥掛水都沒怎麼看好,出門前還有點低燒。我們也是聽同事說附近的大師靈,才帶孩子過來看看。”
這頭祝檀湘也不樂意了。
說什麼不好,說他們虞貓貓——虞大人是騙子?
知不知道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範家罪惡花園,是誰炸翻的?
“各位是這樣的,鬼呢並不是隻有晚上才出沒。”青年輕咳一聲,在虞妗妗身邊呆了一個月,他見過的鬼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對於鬼魂陰陽也算了解頗多,開口替自家大人解釋:
“老話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是因鬼魂屬陰,夜間呢陰氣最重,是他們覺得最舒適的環境,所以晚上出來晃蕩的幽魂就多。
太陽光屬陽,鬼魂照到了會不舒服,新死不久的亡魂往往不會白天出現,但久經遊蕩的老鬼可以忍受。”
祝檀湘說得氣定神閒,實際心裡發虛,往攤位方向瞄了一眼。
虞妗妗有些驚訝,點點頭算是蓋章他說得對。
沒想到祝檀湘如此細心,把自己之前隨口講的東西都記在心裡。
不過他說得並不完整。
世間萬物分陰陽,如果用太極八卦中的‘兩儀’和‘四象’來解釋,可以代表一天中的晨昏變化、以及一年的四季更替。
太陽灼灼,升到最高點時往往是午時,是一天中陽氣最重的時刻,也稱之為‘老陽’;
古時犯人行刑挑選在這個時間,就是覺得午時陽氣重,曝曬屍體可以阻止屍變、抑製死去犯人的怨氣讓他成不了厲鬼。
月亮又名太陰,每日的子時是陰氣最重的時刻,也稱之為‘老陰’;
是鬼門開啟、百鬼夜行的時間段。
一日之計在於晨。
當太陽初升,昨夜的陰濕還未散儘,上陽下陰上熱下冷,稱之為‘少陽’。
午後一過太陽降落,上方的氣流開始降溫,靠近海平麵的殘陽尤有餘熱,上陰下陽便稱之為‘少陰’。
這樣的循環往複導致一天內的陰陽也是變化流通的,除了陽氣最重的午時幾乎無鬼,其餘時刻都會有。
子時最多,下午傍晚的‘少陰’時其次,清晨上午的‘少陽’時寥寥無幾。
現在是下午四點過,有鬼魂本就正常,更何況虞妗妗看那對晨晨出手的陰魂,還很不簡單。
親眼見證兒子昏厥又蘇醒,夫妻倆對虞妗妗的信任度直線上升,當即就向她求助。
丈夫:“小師父,我兒子為什麼會被鬼纏上啊?他身體從半個多月前就不好,斷斷續續發低燒,還總是做噩夢,是不是因為那個鬼?”
說著他從兜裡取出一張紙片,雙手遞給虞妗妗:“我姓胡,這是我的名片。”
“我妻子王安惠。”
虞妗妗示意他把孩子放到地上,而後伸出指尖纖細的手,在晨晨的頭顱頂、額頭眼皮、後頸、肚臍上方等處摸了一遍。
她動作又輕又快,收回手後說道:
“我剛才說了,你兒子的‘竅’很鬆,渾身上下幾處關鍵的穴眼穴位全部通著,身體鎖不住魂魄,外頭的孤魂野鬼一勾就跑,應該是被‘陰魂踩竅’了。”
“踩竅……是什麼意思?”胡鑠和妻子王安惠對視一眼,二眼迷茫。
虞妗妗沒有立即為二人解釋,詢問道:“小孩兒的生辰八字方便給我看看麼?”
王安惠點點頭,在草紙上寫下一串數字:“是晨晨的農曆生日。”
拿到生日、排了胡晨的八字四柱後,虞妗妗心裡就有數了:“胡晨的八字很輕,是天生就能看到、容易招惹陰煞邪祟的體質。”
又由於八字輕壓不住,胡晨的部分‘竅位’也應當是生下來就通的。
這對一部分從事特殊職業的人——比如出馬仙、下陰人、趕屍匠……這類偏門術士來說,是極佳的天賦。
但對無心此道的普通人來說,就很頭疼了。
“人的身體裡有很多‘竅’位,常年閉塞不通的作用是鎖住三魂七魄,讓魂魄和身體牢牢契合,也正因為這樣尋常人看不到鬼魂邪祟。”虞妗妗看著懵懵懂懂的晨晨,說:
“如若要踏入玄學一行、為了通靈做準備,才會有領進門的師父專門為其通‘竅’,‘竅位’一旦打開就可以看到鬼。”
“但‘竅位’通了也就意味著魂魄不穩,普通人沒有自保能力,沒法讓魂兒牢牢待在身軀裡,很容易就會被陰魂勾走,更甚者受到驚嚇也會掉魂。”
“我剛才是在摸胡晨的‘竅位’,很不幸,你兒子身上的竅基本沒有閉合的,大概率是被勾魂的次數太多所導致的。”
這也是為什麼那老太太鬼往晨晨腦門上一抓,他直接魂魄離體、當場昏迷。
王安惠夫妻倆都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手足無措:
“什麼?!我們沒聽過晨晨的身體還有這個說法啊!”
虞妗妗:“這也是我想問的,他之前沒有撞過邪嗎?像這樣跑魂生病也沒有過麼?”
王安惠想了想,說道:“好像還真沒有,這是頭一次。”
“行我明白了,方便去你家看看嗎?”虞妗妗雙手交叉,說道:“按八字和體質看,胡晨早該經曆過這些,既然你們說他是第一次跑魂,我覺得你們家中可能有什麼玄機,以前護過他。”
王安惠夫婦連連答應:“沒問題,現在就去嗎?”
“不急,麻煩把地址發給我下屬,我們收攤後自己過去。”虞妗妗忽地又開口:“冒昧問二位一句,你們有沒有流過產?或者有沒有夭折的孩子、胡晨是否為雙生子?”
“這肯定沒有!”王安惠果斷搖頭,“我和老胡才結婚幾年,晨晨是獨生子,我倆有要二胎的想法但兩邊工作都太忙了,誰都帶不了嬰兒……”
她說著,忽然臉色一緊,扭頭瞪著丈夫:“胡鑠!你不會在外麵背著我…?”
胡鑠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連聲說:“我清清白白,你瞎想什麼!”
虞妗妗擺擺手,慢吞吞道:“我隻是問一下,你們彆多想,具體情況等我晚上過去看看再說吧。”
從兩人的夫妻宮和子女宮看,他們的確沒有多餘的桃花,目前也僅有一條子女線。
不過……
在給胡晨看相、算命時,虞妗妗發現他的命格很奇怪。
他原本的命理線上,疊著第二條很淡的命理線,似乎與他的命格有著某種聯係。
這條虛線不帶陰氣煞氣,胡晨也沒有兄弟姐妹,到底從何而來?
約定好上門時間,王安惠夫妻因兒子犯困,先帶著孩子回家了。
一家三口走後,這個小插曲也讓不少看客覺得虞妗妗頗為神秘,竟又有三四個客戶來算卦,大抵都是問問姻緣學業。
收到的香油錢不多,一共二百出頭,但相比最開始無法開張要好太多了。
看著功德箱中的紙幣,虞妗妗又將視線落在箱子旁。
桌麵上趴著一隻毛又長又炸的布偶,兩隻後腳就這麼露出深粉色的爪墊,是飽滿的飯團型。
它被摸得暈暈乎乎,此時抱著自己的前爪舔得忘我,一下一下沿著毛腦袋跟著用力。
似是察覺到了注視,布偶舔毛的動作停住,抖了兩下腦袋,一扭頭就對上了大貓虞妗妗複雜的目光。
“喵嗚。”
它嗲叫了一聲,撐著桌麵站起,往虞妗妗的方向走。
被不動聲色避開,又有點委屈地在桌上轉圈,仰著毛茸茸的頭。
虞妗妗沒想到,這些流浪貓真的給她引了人、帶來了客戶。
她盯著桌子上還在撒嬌的貓布偶,拿起功德箱晃了晃:“要麼?”
這香油錢和接下來給胡晨看事收的錢,理應有這些貓的一份,尤其是這隻布偶。
布偶歪歪腦袋:“喵?”
為什麼還不蹭蹭我,摸摸也行。
雞同鴨講的虞妗妗有些為難,也對,流浪貓和她又不一樣,要錢有什麼用。
就在她沉思時,屬下小祝手裡提了個袋子,買完東西回來了;
他一眼看出虞妗妗異於常人的腦回路在想什麼,抬手示意:
“給它們喂點貓糧吧。”
祝檀湘獨自離開的這段時間,竟是去找了寵物店,買了一袋子貓糧以及貓條、罐頭之類的。
他打趣說道:“也算是它們被擼一下午的工資了。”
虞妗妗:!
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祝檀湘這個下屬找得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