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恰有一道冷風灌入喉嚨,嗆得薑泠俯下身,猛烈地咳嗽起來。她咳得太過於劇烈,引得綠蕪又是一陣緊張,慌忙又倒了一杯熱水。
“夫人,您先莫坐起來,奴婢去給您找件衣裳披著。”
周遭並不冷,薑泠卻覺得掌心冷汗涔涔。綠蕪給她披好了件衣裳,終於道:
“夫人您莫生氣……在您昏睡的時候,奴婢、奴婢看見相爺差人,往曇香院送了大婚的喜服……”
薑泠手上的動作僵了僵。
她正雙手捧著茶杯,聞言,兩手頓時滯在半空之中。
綠蕪在一側提心吊膽,卻又不敢將此事隱瞞下來,見自家夫人這般,小丫鬟趕忙上前去安慰。
卻還不等她出聲——
隻見床榻上少女烏發披肩,悵然若失地垂下眼睫。
“這樣麼?”
她還沒死透呢,步瞻就著急著把馮氏抬進門了。
她的心徹底冷下去。
說也奇怪,許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如今聽著步瞻要迎娶馮氏,她竟未感覺有多少傷心。
薑泠斂目垂容,看著茶杯裡平靜的水麵,倒映出她一雙平靜的、死氣沉沉的眼。
她手指僵硬,放下茶杯。
餘光一眼捕捉到,正置於一側桌案上的紅布。
見狀,綠蕪的目光也放了過去。那是一塊方形的、大紅色的布,布麵很乾淨,未染半分針腳。看到這兒,薑泠忽然想起來——按著大宣的習俗,她要親手操持馮氏的過門禮。將這一名與自己爭搶夫君的妾室,親手送入丈夫的房間中。
就連對方過門所穿的婚服,都須得正妻在其上繡一朵百合花,以此表達“百年好合”的美好祝願。
馮茵茵的婚事定得急,就連嫁衣也是連夜趕製的。
故此,對方未直接送嫁衣,而是將紅蓋頭送過來。如若薑泠死了,對方便名正言順地上位做了步家的主母,若是薑泠福大命大,那便要她這名正室親手在其上繡上一朵百合花。
綠蕪看見那蓋頭,氣得嘴都歪了。
下一刻,卻看見自家主子招了招手,示意她取過那方蓋頭。
“夫人……”
綠蕪錯愕,“您當真要替馮氏繡這蓋頭?”
薑泠將身子坐直了些,取出一根金燦燦的絲線,落針。
她手指恢複了些知覺,雖說沒有先前那般靈活,但繡一朵百合花還是遊刃有餘的。
綠蕪再也受不住了,兀自在屋內來回踱步了陣,終於擁上前哭道。
“夫人,奴婢見不得您這般委屈自己。您要不要去問問相爺,您剛誕下小公子,還在坐月子呢,怎麼就開始繡起妾室的紅蓋頭……夫人,奴婢心裡頭真的好難受。”
“您大婚那日,相爺連接親都未接,如今她一個妾室抬入門,竟還要您繡這百合蓋頭。主子,奴婢心裡頭真的堵得慌。您那日難產,相爺。咱們不繡了,好不好?”
薑泠低著頭,看著搭在膝蓋處的紅蓋頭。
她睜眼閉眼,都是產房外那句聲音尖細的話——相爺說棄母保子,務必保住孩子!!
“也許……他從來都未喜歡我罷。”
他喜歡的人是馮氏,想要娶的也是馮氏。
娶她不過是因為鳳命,對她好也不過是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
他明明是不喜歡紅色的,明明看見紅色就會犯頭疾。可為了迎娶馮茵茵,他竟用了這般鮮紅的顏色。
薑泠勾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隻見猝然一陣刺痛,不知不覺間,她將手指紮破。豆大的血珠子沁入手上的方布上,那顏色比大紅蓋頭還要鮮紅刺目。
那日在榻上,聽到那聲“棄母保子”時,她很想衝出去與步瞻對峙。
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要如此輕鬆地將她拋棄。
如今看來,確實沒有這個必要了。
薑泠已經確定——
他從未愛過她。
醒來後,薑泠一直稱病,不見任何人。
而步瞻似乎因為這場婚事,變得十分忙碌。
多半時間裡,薑泠會躺在床上一邊休養身子,一邊哄著煜兒。說也奇怪,煜兒平日裡很喜歡哭,可一旦被她抱著了,就立馬止住哭泣。這孩子很聰明,每當薑泠喚他名字時他都會咯咯地笑,獨獨是那一雙眼睛,像極了他的父親。
聽雲閣的門還是緊緊閉著。
桌案前的男人抬起頭,下意識看了眼手邊的茶杯。
見狀,談釗識眼色地道:
“相爺,這幾日夫人都在按時喝藥,身子也在一天天調養好。如今已能下床走了。”
茶麵清平,倒映出窗外半輪明月,以及他狹長的一雙眼。
談釗繼續彙報:“那日假傳您話的下人已經處置了,聽那人講,是馮氏讓他這樣說的。”
步瞻並不意外地“嗯”了聲,算作知道了。
“蕭氏餘黨呢?”
“回稟相爺,已清剿了十之六七,”談釗拱了拱手,又想起一件事,“那相爺曾許諾袁祿的……”
美田,美宅,還有美人。
步瞻擱下筆,平淡一聲:
“隨他吧。”
馮茵茵出嫁那日,是個豔陽天。
相府已有許久未曾這般熱鬨過,特彆是曇香院,上上下下皆是一片喜色。喧鬨聲一路飄至聽雲閣,擔心自家主子傷心,綠蕪提前將門窗閉得嚴嚴實實。可那喧囂的聲響仍舊是毫不遮掩地傳了過來。
繡完那方紅蓋頭,薑泠手指上多了幾個針印兒。
聽著那些嬉笑聲,她低下頭,將桌案上散落的針線收拾乾淨。
另一邊,馮茵茵一襲火紅嫁衣,走出曇香院。
看見院子裡的轎子,她微微一愣。
這一點的路,怎還需要轎子?
然,她隻是怔了一瞬,立馬反應過來。無論路程多遠,過門該有的禮數還是要儘全的。想到這裡她羞澀地笑了笑,歡聲道:
“既是要做全禮數,夫人怎還不來送我?”
她要薑泠親手將自己送到相爺手上。
那女人雖生得貌美,也沉得住氣,但總歸太過於死板,討不得相爺的歡喜。而她最會討得相爺歡心,日後在這步府定能混的風生水起。
如此想著,馮茵茵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時間竟未曾發覺,喜轎早已偏離了原本的路徑,往反方向而去!
直到快被抬出步府,她才發覺了不對勁,疑惑道:“這是要把我抬去哪兒?”
伴著一聲低笑,轎外有人應聲:“袁夫人,您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將您抬去袁家。”
袁家??
馮氏驚惶道:“什麼袁家?我要嫁的是步家,你們快放我下去!相爺呢?相爺!”
她驚恐地喊了好幾句,依舊得不到任何回應。鑼鼓敲得越來越響,轎子抬得越來越歡。
“放我下去!你們——大膽!!我是要嫁給相爺的,我是步府未來的婦人!相爺——”
她的聲音淒厲,近乎於瘋癲。
“我不要嫁給袁祿,我不要嫁入袁家!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我下去。我要見相爺,他不會把我送給袁祿的,我幫他做了那麼多的事,讓我見見他——”
她想要跳下喜轎,立馬有人掀開簾子,隻見轎內的新娘子嚇破了膽,臉上儘是水漬。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相爺。他不會忍心把我送出去的,是不是薑泠!是不是她,她趁機報複我,報複我……”
“袁夫人,您莫再瞎喊叫了,這是相爺的意思,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也都是奉命行事。您要是再不聽話,就彆怪小的們得罪了。”
馮茵茵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圓雙眼,眸光劇烈顫抖。
什……什麼?
是相爺的意思?
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
她忽然明白了。
怪不得。
怪不得每次相爺與袁祿見麵,都會特意帶上她。怪不得那日捉拿蕭齊清,相爺要她與袁祿共乘一車。
她原以為……這是相爺對她的偏愛。
銅鑼聲敲得愈發響了,眼前的大紅蓋頭垂著,入目皆是一片喜色。
她渾身顫抖,忽然嚎啕出聲。
“為何要這般,相爺,您為何要這般對我。您當真是、當真是沒有心麼……”
聽雲閣,薑泠坐在桌案前,提筆描著一幅畫。
外頭的鑼鼓聲吵得她有些心煩意亂,提筆之時,青菊忽然推開房門。
“夫人,馮氏她被抬出相府了!”
“抬出相府?”
綠蕪皺眉,“被抬去了哪裡?”
“好像是……一戶姓袁的人家。”
薑泠動作微頓。
一瞬間,她的腦海裡,立馬閃過那名叫做袁祿的官員。
——滿麵橫肉,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貪財好色之輩。
“青菊姐姐,你沒看錯吧,馮氏被抬去了袁府?”
“未看錯。”
周圍女使多少都受過馮氏的氣,聞言,皆道大快人心。唯有薑泠坐在桌邊,不語。
她緊攥著狼毫,忽然感到恐怖。
她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步瞻不愛任何人。
無論對她再怎麼掏心掏肺,跟著步瞻,隻會落得跟馮茵茵一樣的下場。
豆大的墨水在宣紙上氤氳開。她歎息一聲,本想擱筆。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在素紙上落下兩個字。
——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