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輦車停在藏春宮宮門前。
薑泠剛一回首, 隻見一名孩童自輦車上跳了下來。他一身紅花金條紗衣,頭戴著紫金發冠,犀金玉帶上佩了塊月牙形的白玉, 朝藏春宮匆匆趕了來。
周圍宮人恭敬跪下:“參拜皇長子。”
步煜不理那些人,徑直朝院內走去,他走得極快, 那步子迫切,宛若生風。在他身後跟了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女童, 正踩著太子的步子, 急匆匆地趕過來。
二人腰際皆有佩玉, 每走一步,便是一陣環佩叮當作響。
太子明明走得很急切,卻在看見院內那一抹纖瘦的身形時,忽然頓住腳步。
再抬眼,太子煜目光中已蓄滿了淚。
薑泠站在一片微風中, 與他對視。
隻一眼, 她的身子便忍不住地顫抖。
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 讓她霎時間紅了眼眶。相較於除夕夜的夜黑風高, 如今的薑泠,更能真切地看到自己孩子的容貌。他生得很漂亮,那樣一雙昳麗的鳳眸, 與他父親的一模一樣。小皇子正站在宮階之下, 愣了少時, 才朝她跪拜。
“兒臣步煜,參拜母後。”
他的聲音很稚嫩。
“咚”地一聲,雙膝已落了地。
薑泠趕忙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淚,上前來扶他。當她的手指觸碰到煜兒的胳膊時, 忽而感到一股無名的情緒從心頭滋生,再度湧向她的眼眶。
她咬著顫抖的唇,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她被困在藏春宮的這幾年,外界早已改變了太多太多。她的煜兒長大了,已然不是當初那個身在繈褓、天天哭喊著找她的嬰孩。如今的他雖然年幼,麵上卻帶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早熟。薑泠聽宮人說,太子殿下很懂事,無論功課、武藝,或是旁的事,幾乎從未讓人操過心。
他早熟得可怕。
更是成熟得令人心疼。
薑泠扶著他,從地上站起來。
已到了用午膳的時刻,步瞻今早下令,恢複她的皇後身份。登時便有宮人端著菜品佳肴魚貫而入,她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低下頭問小皇子:
“煜兒要不要一同用膳?”
小太子連忙點頭如搗蒜。
薑泠莞爾一笑,與他一道入席。
許是多年未見,二人之間竟有些生分,在飯桌上,煜兒也很乖巧。他很好地貫徹了食不言寢不語,也不用宮人伺候著,兀自一人攥著筷子乖乖吃飯。他好像不喜歡吃辣,手邊挑出來的辣椒堆成了一個小山包。見狀,她便轉過頭,喚宮人將飯菜中的辣椒擇去。
煜兒慌忙攔住:“無妨,母後,兒臣不挑的。”
看著他辣得通紅的一張小臉,薑泠隻感到一陣自責。
用完膳,飯菜撤下。
就在薑泠思索著再如何與他開口時,小皇子忽然跳下椅子,邁著小步子走到她身前。
他的聲音很輕,軟乎乎的,帶著幾分忐忑不安。
“母後,兒臣……可以牽您的手嗎?”
薑泠一愣神,忙伸出手。
小男孩登即笑花了臉,歡天喜地地牽過她的手。煜兒的小手胖乎乎的,手指還很軟。對方捏了捏她的手指,忽然往她的懷裡蹭。
“母後母後,兒臣可以抱抱您嗎?”
這一回,他的聲音裡竟帶著孩童麵對母親時,該有的撒嬌。
不等薑泠答,小皇子張開雙臂朝她撲了過來。他像一隻糯米團子般軟軟地窩在薑泠懷裡,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她。
書中說,娘親的懷抱向來都是暖的,步煜想,書裡頭的話果然不假。
他的娘親,懷抱不光是暖的,還很香。
接下來的幾天,煜兒成日賴在她宮中不肯走,二人之間的也愈發親密。煜兒喜歡窩在她懷裡,給她奶聲奶氣地念書,喜歡在她休憩之時安靜地待在旁邊守著她,喜歡在她畫畫、抄誦經書時從背後撲上去,小胳膊將她牢牢抱住。
他同薑泠說,一直跟著他的那個小姑娘,名叫戚卞玉。
當初選太子伴讀時,各大世家送來了不少同齡男童。步煜悶著頭抱著書,一個都不想選。在他的記憶裡,自己從小都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寫字看書。
他不喜歡有人陪在自己旁邊,像是監視。
直到卞玉走過來,用胖乎乎的小手揪住他的衣袖。
她說她也沒有娘親,從小娘親就病死了,隻有一個妹妹。
她說,她看見他偷偷哭了,他是不是想娘親了?太子殿下不要一個人悶著偷偷地哭,會把身子憋壞的。
想到這兒,奶娃娃將臉埋在薑泠懷裡,忽然問:
“娘親,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彼時薑泠正捧著一本書,給他念上麵的故事,聞言,捧書的手一滯,笑容凝固在唇角邊。
她低垂著眼,一陣沉默。
見她這般,孩童眼底閃過一瞬的失落,他的睫羽極長,掩住瞳眸中轉瞬即逝的情緒。片刻,他揚起一張小臉,一字字認真道:
“娘親,我並不想你與他在一起。”
薑泠微愕,低下頭。
“他會傷身邊所有人的心。”
小皇子的語氣很平靜,“娘親,我不想讓您傷心。”
薑泠忽然想起來,除夕夜與他相見時,對方的那一句“宮中還有另一條禁道”……
她渾身一震。
原來在那個時候,煜兒就已經認出她了麼?
她動了動嘴唇,看著如此聽話懂事的孩子,胸口處堵堵的像是悶了一塊大石。不等她開口,孩童將目光移到彆處,聲音亦是悶悶的:
“娘親,先前我捉了一隻很漂亮的小鳥,我很喜歡它。可自從它被我捉住、關在籠子裡後,便開始不吃不喝。我想欣賞它光鮮亮麗的羽毛,想讓它為我唱歌。可是一天、兩天、三天……許多天過去了,它的羽毛漸漸掉落,美妙的歌喉也變成生命垂危時奄奄一息的哀鳴。”
“後來我放走了它,可它再也恢複不到從前那般活潑漂亮了。”
煜兒的話,讓思想掙紮的薑泠沉默了良久。
久到,待她回過神來,小皇子已趴在她懷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不知夢到了什麼,竟喃喃,聲音裡帶著幾分微不可查的委屈。
“娘親,你這隻算是丟下他,不算丟下我。”
……
另一邊,自從那夜過後,步瞻像是換了個人般,竟開始關心起她的生活起居。
不知是不是某種“補償”,步瞻待她越發溫和。
他似乎也害怕她再做出什麼衝動的事,又往藏春宮增派了不少宮人。
薑泠在後宮的日子過得也很清閒,名義上她雖然是六宮之主,但卻不用多管什麼內務。步瞻在處理前朝事務之餘也能將後院打點得很好,根本不需要她再多操心。
冰雪漸融,轉眼便是明懿四年的春日。
今年的春天格外明媚,宮裡的桃花開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