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麵清平, 湖上泛起微風,驅散了男人心中無端生起的期待感。
湖麵上水霧彌漫, 將周遭的一切襯得格外飄渺虛無。白蒙蒙的樹,陰虛虛的水,以及水波上倒映出來的朦朧衣影。一時間門,澄澈的水鏡上似乎多了幾朵桃花,一支接著一支,簇放著新芽。
那花朵太過於美豔嬌嫩,引得人下意識彎了彎身, 不等他探出手去,湖麵上忽爾刮來一道冷風。不過須臾, 原本平靜的水鏡被冷風吹得打皺, 其上桃花枯萎,幻化成泡影。
步瞻回過神,看著空無一物的水麵, 剛探出去的手指頓了頓, 繼而微蜷。
風聲漸止, 湖上隻餘寥寥輕舟, 見狀,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聲。
他在期待什麼?
他到底是在期待著什麼?
男人低垂下眼睫,看著逐漸清平的湖麵, 鳳眸中情緒淡去, 晦暗的眸光複而清明。
回京的馬車就停在斷橋邊。
見主上走下船,周圍侍從立馬正色。
談釗重新走回他身邊, 恭敬道:
“主上,車馬已備好,是否要立刻歸京?”
步瞻眸光平緩, 淡淡“嗯”了聲。
就在抬手掀開車簾的那一瞬,他的頭忽然疼得厲害。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轉,讓他猝然攥住了簾帳,險些將其撕扯下來。
男人眉心緊蹙,指節泛起一片青白。
見他身形頓在原地,談釗趕忙上前。
“主上,可是頭疾又犯了?”
這些年,他頭痛愈發厲害。
自從步瞻即位之後,便廣尋天下名醫。剛開始時,有人能用與馮茵茵一樣的針法緩解他的頭痛,可隨著時間門的推移,此法越來越不管用。
無論他再怎麼休養,再怎麼紮針、喝藥,依然沒有能治愈他頭疾之法。
莫說是根治了。
那些法子,就連緩解都不能緩解。
知道喝藥、施針無用,是在薑泠離開他之後。
自她離開,皇宮的桃花便不開了,他更是日複一日地忍受著那難耐的頭疾,名醫尋了一批又一批。
始終無甚效用。
有時候頭疾發作,會疼上一整晚。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睡不著。長夜孤寂,從房簷上落下滴滴細雨,他聽著那雨聲,承受著蝕骨鑽心之痛。
闔上眼,麵前忽然閃過一張熟悉的臉。
痛意登即從頭腦處傳來,一路滑下,直到心房。
他的整顆心疼得顫抖,額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汗水黏濕了鬢角,他後背處更是一片濕潤。
步瞻無意間門的翻來覆去驚到了下人,宮人提心吊膽,守在門外。
“皇上,您……可是要傳喚太醫?”
雨珠子“啪嗒”一聲,砸在宮階之上。
好半晌,寢殿內才傳來極壓抑的一句:“無妨。”
第二日,步瞻掩去眼下一片烏青之色,若無其事地去上早朝。
自她走後,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斷橋邊,談釗滿臉擔憂地迎上前,卻見自家主上擺了擺手。他忍著痛,雙唇早已發白。片刻之後,他強迫自己凝神,掀開車簾地走上馬車。
馬車內一片昏黑,簾帳微掩著,光亮透不進來。
車軲轆開始轉動,搖晃感讓他的頭疾愈發劇烈。步瞻攥緊了手邊的玉佩,馬車駛過南金街,行至一處時,不知是不是錯覺,車馬竟放緩了些。
車內的男人輕抬起車窗簾,問:
“到哪裡了?”
談釗頓了頓,回道:“主上,前麵就是青衣巷。”
步瞻放下車簾,淡淡應了聲。
青衣巷。
琳琅居所在之地。
馬車行至巷口,忽爾有暗香飄入車簾。輕風將簾子的縫隙吹得更開了些,整條小巷充斥著一道若有若無的清香。談釗筆直坐於馬背之上,微微勒緊韁繩,朝馬車看了一眼。
車簾微動,坐在馬車內的男人闔著一雙眼,養著神。
就在轉角處,馬車忽一顛簸,步瞻的身子跟之輕微晃了晃,前方響起一陣喧鬨聲。
“哎——對不住,這位官人,一時衝撞,還、還望海涵。”
馬車停住,喧鬨聲中夾雜著一人略帶慌張的道歉聲。
原來是方才將近拐角之處,迎麵撞上了個男子。
這本是一件小事,見車內主上未言,談釗也未曾計較,他揮了揮手,示意對方站起身。
薛才瑾雖出身於普通人家,單看著馬車的車簾子,也知曉馬車裡所坐之人非富即貴。他趕忙又朝車內之人恭敬地哈了哈腰,繼而閃到道路一旁去。
就在馬車再度行駛時——
有婦人看見他懷中的魚簍。
“哎,這不是薛先生嗎,怎麼,又給你家薑姑娘捉魚去了呀。”
“莫、莫要亂說,”聞言,薛才瑾羞得整張臉通紅,赧然道,“還不是我家的。”
“她愛吃魚,我想著多給她釣一些回來。她一個人在青衣巷孤苦伶仃的,平日裡沒有個照應,又不喜歡趕集市,連新鮮的鱸魚都不曾買到……”
薛才瑾正說著,剛一轉過頭,忽然見身側的馬車停住。他心下緊張,趕忙轉過身,再度朝那馬車弓了弓腰。
“這位官人,還……還有何事?”
他的態度溫和謙卑,小心翼翼。
冷風拂過車窗,一隻修長如玉的手將車簾輕輕掀開。
看見車內男人那雙眼時,薛才瑾有些被懾住。他在江南見過不少有錢有勢的官人,從未有這樣一雙眼能讓人感到一股無名的壓迫感,竟讓他情不自禁地將脊背又彎下幾寸。
步瞻垂眸,乜斜他懷中魚簍一眼。
見狀,談釗便問:“公子可是想吃鱸魚了?”
誰知,還不等步瞻開口,麵前的布衣男子急忙出了聲。他雙手將胸前的魚簍護住,忙不迭地搖頭:“這位官人,這是給鄰家那戶小娘子釣的鱸魚,不賣的。公子若是想吃新鮮的鱸魚,南金街有一整條鋪子都是賣魚賣肉的,就順著這條道兒往南走,離、離青衣巷不遠的……”
薛才瑾護緊了懷中的鱸魚,急得麵紅耳赤。這是他花了一整天為薑姑娘釣的魚,又精挑細選、挑了好些個個頭大、看上去肥美的,準備去給她送過去。
卻未曾想,半道上殺出個愛吃魚的程咬金。
“程咬金”目光微沉,正定定地盯著他。
“薑什麼?”
薛才瑾不解,“啊”了一聲。
“她叫薑什麼?”
步瞻垂下濃黑的眼睫,光影墜在他細長的睫羽上,男人眸底有細碎的情緒搖晃。
念出這一個久違的“薑”字,他竟覺得有些生澀拗口。
對方搖搖頭:“我……我也不知曉。”
見他眼中的質疑,薛才瑾又被那可怖的眼神嚇了一大跳,他微微瑟縮著,如實道:“我真不知曉,官人,小的隻知曉……那姑娘姓薑,她不是本地人,是三年前來的江南,至於她的本名,也未和其他人提起過,鄰裡鄉親都喚她薑姑娘。”
薑氏,三年前,並非江南人士。
步瞻呼吸微促,心中忽然緊張。
會是她嗎?
還是又一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人?
他攥了攥手中的玉佩,耳畔傳來談釗壓抑著的聲息。
“公子,不過是一個相同的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出城了。”
聞言,步瞻微微抬眸,看了眼天色。
微沉的天,似乎又要落雨。
也是。
隻是一個姓相同罷了。
步瞻輕掃了馬車前那男人一眼,對方一身布衣,抖得像是個篩子。聽一側婦人的話,那名薑姑娘似乎是他的意中人。
她是嬌生慣養的官家小姐,若還在世,怎會在街邊拋頭露麵地開一家鋪子,怎會如此辛勞勤勉隻為了維持生計。
如若她還在世,又怎會看上這樣低賤的男子。
步瞻麵色冷淡,闔上車簾。
坐在馬車上,他想了想,企圖從記憶裡搜尋出她同樣也喜歡吃魚的痕跡。
可他想了半天,忽然發現——自己竟從來都不知曉她喜歡什麼。
她喜歡吃什麼,喜歡甜的還是鹹的,有沒有什麼忌口。
就連那年她過生辰,自己也是隨意向小廚房吩咐了聲,多做些皇後愛吃的菜品。
馬車緩緩,行至一處,談釗在車外輕聲:“主上,琳琅居到了。”
是過,還是停。
車內之人未言,喧囂的街道裡,唯有此一處靜默。那年一場大火,也讓談釗看出了薑皇後在主上心中的分量。但他什麼都不說,隻將那份情愫壓抑在心底,不讓任何外人察覺。
談釗等了許久。
那馬車夫也瞧著談大人的眼色,不敢再馭馬。
終於,就在所有人都要放棄的時候,天上忽然落了小雨。雨珠子一顆顆連成線,整條青衣巷再度彌漫上一層朦朧的霧,步瞻的聲音亦在這一層雨霧中朦朧地響起。
他說,停車,下馬。
談釗趕忙遞上一柄骨傘。
……
薛才瑾抱著魚簍,再度於琳琅居外撞上那一輛馬車。
馬車的主人撐開一柄骨傘,自車廂內施施然走了下來。他一身雪衣,站在一襲淅淅瀝瀝的雨簾裡,有風輕揚,拂起他寬大的袖擺。
他側臉昳麗,氣度矜貴,鶴立在朦朧的水霧裡,猶如仙人。
薛才瑾很想上前,說琳琅居今日不開門。
但轉念一想,對方今日差點兒將自己替薑姑娘釣的魚搶走,他不免生了些報複心理,抱穩了懷裡的魚簍,偷偷從另一側離去。
還好薑姑娘平日不住在琳琅居。
薑泠剛捧了兩壺酒、欲往另一間門屋子裡走,就聽到一陣敲門聲。她將桂花釀放下,撐著傘開門,又是住在隔壁的薛才瑾。
對方依舊抱著一籮筐的魚,依舊一見了她就臉紅。
雨水自廊簷上滴落,他未帶傘,所幸雨勢不大,他自己又住在隔壁。男人將魚筐放下,害羞地摸了摸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