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1——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二)
回到庭院,雨下得正大。
江南雖然沒有像西域那般嚇人的瓢潑大雨,但待到雨勢大時,仍能將骨傘淋得劈啪直響。冰涼的雨水敲擊著雨傘,如同一排排玉珠零落到那傘麵之上,又順著冰冷如玉的傘骨,似銀線般一串串滴答下來。
薑泠先回到房裡。
步瞻收了傘,待走進屋時,薑泠才發現他的肩頭已濕了半邊。
對此,他擺擺手,隻道無礙,他換件乾淨的衣裳便好。
正說著,男人側首朝窗外喚了喚,不過少時,立馬有下人捧著件乾淨衣裳,走進來。
那小丫頭生得頗白淨,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此時卻隻敢低著頭,不敢與屋內那二位主子對視。
她叫喜珊,是個啞巴。
當初談釗隻用了半錠銀子買下她。
買下喜珊並不是因為她生得好看,除了她說不出話、故而身價便宜,另一個方麵便是談釗居然難得地對這樣一個弱女子起了憐憫之心。
他跟了步瞻這麼多年,見過了太多腥風血雨,薑泠以為他早就練就了這樣一顆鐵石心腸,見他買下來喜珊,她不禁覺得十分訝異。
心中雖有疑,但薑泠也並未多問。
所幸喜珊這丫頭做事周到細致,薑泠也十分地喜歡。
對方將衣裳放在桌幾上。
薑泠將下午買的藥遞給她,叫她先拿去灶房煎藥。
如今天色已晚,談釗特意叮囑過,步瞻身子不大好,每晚休息之前都需要服用那一大碗湯藥。喜珊乖順地接過藥包退出去,一時間,偌大的內室隻剩下薑泠與步瞻二人。
男人將濕噠噠的雨傘放置一邊,手指乾淨細長,去拿那件乾淨的衣衫。
他將新衣裳拿著,卻並未將身上那件被雨水淋濕的衣裳脫下來。見他此般猶豫,薑泠不免有些疑惑,方欲走上前問出聲,可那話語還未脫口呢,女子的步子忽然頓住。
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如今她來到江南將近一個滿月,二人平日裡雖說是睡在同一張床上,但也僅僅是肩並著肩、伴月入眠。這一個月來,她與步瞻都是和衣而睡,從未做過那種事情。關於那件事,步瞻沒有去要,她也沒有主動去攀附。
前幾晚時,她還會去想,今夜要該如何渡過。
他們沒有親吻,沒有擁抱,甚至沒有一丁點兒本該屬於夫妻的麵紅耳赤之事。想到這裡,看著麵前猶豫不決的步瞻,薑泠忽然明白過來。她從覺得與步瞻再度相見之後,二人之間的氛圍似乎有些不對勁,如今看來,確實是那麼好幾年未曾見麵的時光讓二人變得生分了些,讓他們皆變得局促、拘謹、不安。
他們中間似乎橫亙著一道看不見的鴻溝。
正無聲“對峙”間,房門又被人從外敲了敲。喜珊的動作很利索,已端著那碗藥湯,走了進來。
見步瞻並未更衣,少女麵上同樣露出疑惑的神色
。
但她卻不敢多有反應,僅愣了一時,立馬又低下頭,將湯藥擺放好,繼而恭恭敬敬地離去。
薑泠走上前,端過那碗藥。
“我喂你吧。”
步瞻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頓了頓,笑,“好。”
湯藥看起來甚苦。
薑泠想了想,將藥碗放下來,重新往裡麵放了一塊方糖。
此舉將對麵逗笑了,他“噗嗤”一聲,眉眼愈彎。
“我不是小孩子,不愛吃糖。”
薑泠攥著勺子,悶悶應了聲:“可是我想讓你吃甜的。”
他不是個愛吃糖的小孩子,卻是個肯乖乖喝藥的小孩子。每當薑泠舀著滿滿一勺遞過去時,步瞻總是十分配合地張開嘴巴。他的鴉睫濃密纖長,輕輕地垂搭下來,像是兩本小扇子,隨著光影微微翕動。
忽然間,有風從窗而過,帶著幾縷幽香,飄至人的鼻息之下。
步瞻濃睫微滯。
見狀,薑泠不禁詢問,所發生了何事,可是這藥太燙太苦了?對方的眼神卻變得十分認真,定定地凝在她的身上,須臾,男人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唇。
藥已經喝了大半。
步瞻按住她的手。
他的麵色白皙,沒有多少生氣,像是一個死人。他的手也更像是死人的手,冰涼得嚇人。薑泠手背上一冰,卻沒有讓手縮回,任由對方如此按著,也抬起一雙眼凝望而去。
她的眼神再度詢問,怎麼了?
步瞻嗅著那沁人心脾的暗香,沉吟少時:“我要……與你坦白一件事。”
“何事?”
此事說來話長。
窗外雨聲未歇,風聲愈發大了,送得那香氣愈發撲鼻,直直湧入人的心腔、撲進人的腦海裡。
也就是今晚,薑泠知道了步瞻,那不為人知的心事。
他見不得血。
從記事起,他幾乎就長在死人堆裡,所接觸的都是肮臟的血汙,以及那森森白骨。或許是為了複仇,或許僅僅隻是要活命,他殺了太多太多的人,也因此落下了頭疾。
每每發作時,便如同有萬蟲吸髓,痛苦萬分。
直到他遇見了薑泠。
那個身上帶有異香的女人。
說到這裡,步瞻聲音頓了頓,似乎預料到了什麼,薑泠瞪大了眼睛。對方也抬起頭,再一次直視著她清澈的瞳眸,沉著聲息,緩緩道:
“你身上的味道,可以緩解我的頭疾。”
“故此,那時的我才一遍遍接近你,成日去聽雲閣去看你。”
“那時候我卑劣無恥,隻將你當作一味可以舒緩我頭疾的藥引。”
說到這兒,男人的眼神有一些慌亂,聲音也明顯變得慌張起來。對方似乎在擔心著她誤會,在說完這些話之後,又忙不迭地補充道:
“如今我不會了。薑泠,如今我是真的喜歡你,深愛你。”
說這話時,他就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孩
童,乞求著她的原諒、她的寬恕。
他的眼神赤誠,直落落地,迎上她的目光。
原來如此。
果然如此。
這麼多年,這麼多異樣,對此她也已經猜到了個七七八八。但從他嘴裡聽到真相時,卻又是另一番感受。薑泠將勺子重新攥緊了些,還未喝完的水麵倒映出她那一雙乾淨漂亮的眼。見她這般,對方忍不住伸出手,很想將她單薄瘦弱的身子攬入懷中。
可他的胳膊方伸至一半兒,又頓在半空中。
他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探求。
“可以嗎?”
她將藥碗放下,從軟椅上站起身子。
步瞻的目光隨著她,也將下巴抬高了些。他眼看著,對方將那嶄新的衣物放到他麵前,問他,為何不敢當著她的麵去換?
為何不敢?
是仍有防備,還是仍有芥蒂?
薑泠看不見這溝壑,也觸碰不到這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