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明明清潤平和,但卻令薑泠莫名地,不大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她試圖蒙混過關。
可他的眼神,竟同他的父親一般銳利。
“母親。”
見她半晌不語,步煜麵上忽然浮上一道名為哀傷的情緒。是了,自己方才沒有聽錯,母親今日喚了季徵前來,便是想將自己的心頭血用於給那個男人解蠱——那個男人,那個自私自利、冷血薄情的男人。
步煜的目光沉了下去。
他全然忘記了,兩天之前的那一個夜晚。
他不願讓母親這般。
雖不知那心頭血究竟是何物、又究竟能做什麼,隻單單從此物的名字上來看,母親如此做必定是凶險至極。思及此,少年的眸色又不禁軟了幾分,他攥住女人的手,聲音中竟多了幾分懇求。
“母親,您是要為了那個男人取血嗎?”
“母親,不要這般,好不好?”
不要為了那個男人,去做任何鋌而走險的事。
薑泠的手被少年死死攥住,對方的指尖青白,在一寸寸地發緊。
日影之下,少年仰麵。
微風拂過葳蕤的樹叢,於步煜白皙的麵龐上落下一層婆娑的樹影。薑泠垂眸,目光凝望向煜兒正仰著的臉龐。他的半張臉就這般籠於一片烏黑的陰影裡,眸光隨著日影微微晃蕩著,瞳眸之中的情緒,叫人看得並不甚真切。
薑泠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她與步瞻之間的事情,煜兒知曉得並不算多。
她更沒有將這些年的這些事,都講給煜兒聽。
在這個小孩子眼裡,他的父親步瞻,就是那樣一個拋棄正妻、丟棄孩子的男人。
……
二人剛有所緩和的父子關係,如今又變得岌岌可危。
當晚,步煜並未留在步家老宅,而是徑直回了宮。
步府離著宮門很近,一路上,步煜隻覺自己一顆心堵得發緊。他從未有過這樣奇怪的感覺,一方麵,他不希望母親為了那個男人再度鋌而走險,另一方麵,他卻又盼望著步瞻,早日好起來。
那個夜晚,太過於嚇人。
他坐在轎輦之內。
今日下午,當聽聞母親要取血救步瞻時,他的心底裡不可遏製地翻湧上一陣怒火。那怒火全然是因為那個男人而生,他憑什麼、憑什麼可以讓母親這樣做。
季徵走後,他在母親房中,溫聲勸她。
到最後,這一句“不要”,竟顯得有幾分哀求。
他在害怕。
害怕母親會傷了自己的身子,更害怕母親會離開自己,怕自己會成為當年那個,沒有娘親的小孩。
今晚的月光分外冷清。
不知不覺地,轎輦便落了地。大太監德琨在外頭候了許久,終於大著膽子走上前。
“陛下,長明宮到了。”
輦車之上,少年睜開眼。
他掩去眸底的情緒,抿著唇,任由宮人掀開那一層厚厚的車簾。月光就如此不加遮掩地傾瀉而下,落在
天子麵容之上。
他的麵色清冷,周遭宮人更不敢吱聲,紛紛埋首,生怕觸怒到了聖上。
步煜兀自一人走進長明殿。
宮殿無人,但宮燈卻一直亮著,長明宮中的每一寸朱甍碧瓦都被月色映照得無處遁形。知曉聖上今日心情不大好,左右侍者皆戰戰兢兢地退出了宮殿,臨走時悉心地掩住殿門,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步煜坐在那裡,被孤寂的夜色包圍著。
桌前,是堆積如山的奏折。
看著那些奏折,他忽然感到十分無力,滿腹情緒在這一刻打到了頂峰,讓他幾欲攥緊拳頭,將折子全都推下書桌去。
他不想當這皇帝了。
他不要當這皇帝了。
他再也不想出身在皇家,不想自幼被圈養在這高高的宮牆之中,不想母子分彆,不想不能與骨肉至親相見。
為什麼。
為什麼他不能選擇。
為什麼他又要被拋棄。
為什麼。
他攥緊了拳頭。
就在此時,殿門“吱呀”一聲,皎潔的月光從殿外傾瀉入戶,徐徐漫過長明殿每一寸黑暗所及的地方。
緊接著,便是一股幽香。
步煜抬頭。
少女身子輕盈,端著一碗甜湯走進殿。
她也是方才從德琨公公口中聽聞,陛下今日一直心情不好,如今更是隻將自己一個人關在長明殿,不知是經曆了什麼事。
“陛下——”
戚卞玉方將湯碗放在桌案上,還不及她問出聲,忽然有一雙手臂憑空探出,將她的身形牢牢環住。
她不備,身子被人往前帶了一帶,緊接著便毫無征兆地跌入到一個寬大的懷抱之中。
她震愕,“陛下您……您……”
少年的麵頰蹭在她脖頸間。
不一會兒,她的脖頸便濕漉漉的,像是有什麼晶瑩剔透的東西落了下來。
戚卞玉掩去麵上緋色,趕忙問:“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他的呼吸也濕漉漉的,橫亙在少女脖頸間,像是一道霧。
步煜閉上眼,睫羽輕輕顫抖著。他就這般沉默了許久,久到戚卞玉的胳膊被他抱得發了麻,也極有耐心地沒有將他推開。
少男少女,身上甜絲絲的味道交織著,充斥了一整個黑夜。
濃黑的夜裡,一貫清冷自持的少年如一頭脆弱的小獸,將她的身形環抱住。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起頭,眼角有幾分濕潤。
“卞玉……”
他道,聲音很輕,就這般順著夜風飄入了戚卞玉的耳朵。
“卞玉,我好累,我好累好累。”
“陪著我,就陪著我一小會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