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卻醒來的時候, 發現殿外下雪了。
腹中饑腸轆轆,殿外風雪飄搖。晏巉已經離去,林笑卻爬下床,看見了蜷縮在腳踏上的書香。
書香睡得很不安穩, 呢喃著娘親, 林笑卻靜靜望了會兒, 走過去想把書香抱到床榻上。
隻是一接近, 就被書香緊緊地抱住了。
在書香的夢裡, 他終於抱住了他死去的娘親。在書香的夢外,林笑卻想了會兒沒有掙紮, 回抱住他。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林笑卻在這個世界也有娘。
娘親會哼唱一些歌謠哄他睡覺。小小的怯玉伮總是笑,總是逗娘親笑,娘親最開始也笑的,後來見到怯玉伮的笑, 卻開始淚流不止。
鄰家來過一趟, 說要換娃娃,換來娃娃不是養,換來娃娃烹煮之。
虎毒不食子,不能吃掉自己的兒女, 那是豬狗不如的行徑,可如果吃的是彆家的, 罪孽好像就減輕許多。
娘親不願換, 也不想吃彆家的娃娃。爹爹想了法子, 帶著他到城裡去,城裡貴人多,城裡有錢銀, 去城裡把他賣了,爹娘就能活下來。
林笑卻有個哥哥,扯住爹的袖子說要賣就賣他,哥哥哭著抱住怯玉伮,說把他賣了,爹娘一樣活。
爹爹不願意,哥哥養得八九歲了,眼見著可以成人。小的這個太小了,養不活的,賣了吧。
賣了一家三口多活一年,賣了小的大的多活半載。
爹爹推開哥哥,帶著怯玉伮遠去。
哥哥在後麵追,娘親在屋內哭喊:彆跑了,彆跑了,村外有流民!狗子,回來,回來啊……
哥哥站在村口,涕泗橫流,一個流民突然撲上來,要殺了哥哥吃。
哥哥要被掐死之前,鄰家聽到動靜,幫忙打跑了流民。
哥哥滿身傷的回去了。
爹爹賣了人,太心急,買了食糧被人盯上,還沒回到村裡,就被流民殺了。
糧食、銀錢都被搶,爹爹這個人也洗刷刷入了鍋。
後來先皇後一族倒了,晏巉入了朝,南周形勢漸漸好了。
怯玉伮想回到村裡看看,晏彌帶著護衛牽著怯玉伮回到村裡。
但這村已經荒廢,人亦不知蹤跡。
那一天也是這樣下著雪。
晏彌將怯玉伮抱了起來,說或許是逃荒到彆處去了。
晏彌抱著怯玉伮走進他兒時的家,破落的,積滿灰塵的家。
怯玉伮將臉埋在了晏彌胸口,不願去看。
晏彌發覺衣衫濕了,他輕拍著怯玉伮的背,沒有說他哭了的窘事,隻是輕輕地哼唱起歌謠,哄一個孩子睡覺。
林笑卻在多年後的如今,突然想起了那首歌謠。
他輕輕地哼唱起來,哄懷裡的孩子睡覺。
睡得不安穩的書香,漸漸睡得安穩了下來。
林笑卻將書香抱到了床榻上,蓋好被子,隔著被子拍了拍書香的背,輕輕的,一下又一下。
書香睡熟了,林笑卻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了殿外。
他要為自己找一些吃的,太餓了。
人餓的時候,胃腸灼燒得理智全失,什麼都顧不得了,隻是想吃,想吃。
小的時候,家裡有點吃食,爹爹都是讓娘先吃,娘不肯吃,非要他先吃。他不吃,娘也不吃。
爹爹就吼他,流著淚說還不快吃。
爹爹和哥哥餓得皮包骨頭,他身上還能有點肉。
有點肉,瞧上去好看些,賣也能賣個好價。隻剩骨頭,彆人瞧了倒胃口,不想買的。
娘親說鄰村吃草根啃樹皮,還有的吃起了觀音土,吃撐了死掉了好多。
娘親抓起一把觀音土,教導怯玉伮這個不是吃的,不能看到有的人吃,就跟著吃,會死人的。
怯玉伮當然不會吃。他明白土用來耕種,土不能進入腹中。
他望著娘親,娘親盯著土,怯玉伮心中怯怕,舉起小手搖娘親的手腕,將那把土搖散了。
灰塵進了眼,怯玉伮眼中落下淚來。
娘親擦了手,趕緊抱起他,給他吹眼裡的灰。
這時候娘親沒有對飽腹的極致渴望,隻是專注地為孩子吹一吹眼睛。
灰塵隨著淚水離了眼,世界變得清晰,林笑卻伸出手,雪落到手心,不急不緩地融了。
林笑卻走到正殿,沒有找到吃的,想走出鳳棲宮去,晏巉正好回來了。
身後跟著的宮人們端著吃食,算得上豐富。
正殿裡放好吃食,宮人們退下了。晏巉換了新的乾淨的手套,關好殿門,將林笑卻抱了起來。
林笑卻輕聲說自己能吃的,不用喂。
晏巉說他需要學著接觸人,問怯玉伮願不願意幫忙:“有這個毛病,是上不了戰場的。”
林笑卻問:“大哥要上戰場嗎?”
晏巉道:“北雍攻占了周國不少的城池。亂世這麼多年,君王禦駕親征、帶兵打仗、培養威望已是常事。大哥不是君王,但唯有收複失地,才能洗去前恥。”
殿外有晏巉的人守著,晏巉低聲道:“清理國內隻是第一步。”
晏巉舀了一勺豆腐喂林笑卻。林笑卻好久沒吃到這樣清淡鮮嫩的吃食,舌頭滿足,整個人也放鬆了不少。
他眼裡漸漸湧起歡喜,晏巉也跟著心情好了些。
“你願意幫大哥克服這個毛病嗎。”
怯玉伮低聲道:“願意的。”
他仰起臉龐,緩緩回抱住了晏巉。
晏巉手一顫,他闔上眼又睜開,眼前隻是怯玉伮,隻有怯玉伮,晏巉繼續喂林笑卻吃的。
林笑卻吃了半飽問:“大哥,晏彌和晏餘會沒事的,對不對。”
晏巉道:“我提前派了人保護他們,不用擔心。”
林笑卻得到肯定的回答,本應鬆一口氣,可不知為何,心中仍是沉沉。
他望著晏巉,這個世界的萬人迷主角,他是主角,一切會順利的。
喂怯玉伮吃完飯,晏巉才準備用膳。
放怯玉伮下來的時候,臉頰不慎擦過怯玉伮的手,晏巉一下子捏斷了手中的筷子。
林笑卻望過來時,晏巉額生薄汗,他笑道:“無事。”
過了會兒,晏巉又道:“摸我的臉。”
林笑卻坐在椅子上,一下子坐直了腰杆,沒有動。
晏巉道:“不要怕,把大哥當成花瓶,撫摸上來。”
林笑卻猶疑很久,想到晏巉方才的話,想到晏彌,最終抬起了手,輕輕地撫上了晏巉的臉頰。
晏巉冷顫了一下,倏地將林笑卻打橫抱起,送到了床榻上。
床簾放了下來。
林笑卻躺在床上,晏巉在他上方,低聲道:“繼續。”
林笑卻指尖本已收回,這下不得不又撫了上去。在這個世界裡,晏巉是林笑卻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林笑卻撫上晏巉的眉眼,高嶺之花在他眼前具象化,晏巉額上的汗是雪花融了。
晏巉漸漸地氣喘起來,林笑卻不想繼續了,脫敏治療需要慢慢來。
但晏巉握住了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一直往下,從眉眼到鼻梁、唇瓣、下巴,晏巉沒有往下,就這樣的程度,晏巉已經快要暈厥過去。
本能感受到的痛苦,精神上的接納,習慣性的厭惡,心底裡的愉悅,錯綜複雜,晏巉無法分清。
突然間,晏巉含住了怯玉伮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林笑卻疼得落下淚來。
破了口子,嘗到血腥,晏巉終於清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瞧見怯玉伮的眼睫微微濕了,淚水從眼尾滑落。明明一樣是血,為何他人的隻讓他作嘔,怯玉伮的,卻撫平了晏巉對這個世界的厭惡。
好似觀音土。吃撐了一樣會死。可死之前飽腹,填飽虛無,苟延殘喘。
晏巉低喘了幾息,將傷口舔儘。他說了對不起,林笑卻咬著唇垂著眸,不敢看他。
晏巉道:“怯玉伮,或許終有一日,我會落得一場空。世事無常,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我自小明白。”
“即使如此,大哥還是會往前走,哪怕到最後你認不出大哥。到那時,恐怕我自己也認不得自己了。”晏巉起身,拿來藥給林笑卻包紮,明明隻是破了個口子,他卻包紮得好似斷了根手指。
林笑卻搖搖頭,一點一點將紗布掀開了。
“晚上就好了,”他說,“大哥不用在意。”
林笑卻蜷縮在床上,受傷的手指耷拉著,像一隻懶懶的薄薄哀怨的懵懵懂懂的小貓。
連愛恨都弄不清楚,不明白,也不探究。
晏巉用完膳走後,林笑卻躺了很久才起來。桌上的熱菜涼了,還有些糕點。
宮人要進來撤走,林笑卻將糕點留下了。他將幾個盤子剩的糕點整整齊齊擺在一個盤子裡,隨後端到了偏殿去。
幾個宮人見林笑卻離開了,麵麵相覷,隨即將剩菜剩飯囫圇瓜分了。
他們吃得很急,生怕林笑卻趕回來。
撤下去吃也不成,會被搶走的。
吃完了,將盤子撤走。有個小太監叫朽竹的,沒有進來搶吃的,他是晏巉的人,他隻是看著這些宮人,看了會兒又走到偏殿去守著。
亂逃的宮人都被殺了,活下來的宮人戰戰兢兢,隨便一個士兵都能支使他們做事,不敢不從。
偏殿裡,書香仍然睡著。
林笑卻將糕點放在了桌上。
飄了雪,紹江南麵駐紮的將領軍隊更是思歸。他們從周國彆的地趕來勤王,如今都城都破了,有將領說拚一把,甕中捉鱉。
大將道:“陛下都被捉了,賊子用陛下的性命要挾,你拚就是害死了陛下。”
將領道:“難不成一直在這裡當縮頭烏龜?”
爭執中,濮陽邵的使者帶著皇帝的聖旨到了。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請他們解散,各歸各地,回去過年。
一番爭議後,各將領還真離開了紹京。
濮陽邵的兵力消耗了許多,也不想再打下去,如今他隻想趕快把朝堂上的人都換成自己的,等徹底掌握了紹京及周圍城池,再圖謀他地。
許多的官員被殺,濮陽邵安插所謂自己的人,其中一半實則是晏巉的人。
晏巉過去一直提拔不上來的手下勢力,如今終於掌握了半個朝堂。
世家在濮陽邵帶來的戰亂中,損失慘重,周國世族亡了快一半。高門士族如薑氏更是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從此退出了曆史舞台。
薑氏數百年的財物被掠奪,那些珍貴的珠寶等濮陽邵讓全抬到鳳棲宮去,作為聘禮。
而珍藏的書籍竹簡等,濮陽邵本想燒著玩玩,大冬天取取暖,被荀延阻止了。
濮陽邵笑著全賜給了荀延:“你們這些漢人,嘴裡就是些書啊禮儀啊,哪有兵強馬壯重要。前頭滄國漢化,我雖學了不少,可還是煩這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