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歸巢(1 / 2)

陳涼水四年多未見黃阿丘, 恍惚以為已走出那場夢魘。

如今再次見到,即便對方已變得不人不鬼。

卻依舊如沉重巨石,壓在心臟上, 連喘氣都變得奢侈。

陳涼水手指僵硬地黏在門框上,用力下指節發白, 青筋突兀。

但他迅速安靜下來,也不說話, 隻是凶狠地瞪著對方。

黃阿丘大熱天還穿著長袖線衣, 衣袖摩擦得狠,一片臟兮兮的小毛球。

他翻開手臂,拉起袖子,露出枯柴般的手臂, 上麵紮著留置針:“涼水, 我病了, 活不了多久,你以前說過的,我給你錢, 供你上學, 你給我養老送終。”

“現在我活不成了,你也該回家陪陪我了吧?”他麵色淒淒,耷拉著手臂,膠布翻起,露出油黑毛邊。

陳涼水嘴角肌肉抽動,胸口劇烈起伏,又回到十五歲夏天的黑夜。

那天夜晚又熱又黑,隻有足球大小的塑料電扇,卷著微不足道的熱風。

他跪在地上求黃阿丘, 讓他繼續上學。

他發誓,隻要能上學,以後他打工賺得錢,都給黃阿丘。

他很年輕,可以供養黃阿丘,給他養老送終。

黃阿丘穿著短褲、背心,坐在單薄板床上,審視著螻蟻般的陳涼水。

黑暗裡的男孩,蒼白柔弱,四肢比女孩還纖細。

漂亮得如一朵風雨中的小花。

那時的黃阿丘,身強體壯,開卡車能一夜不眠,精神抖擻。

他一時興起,把陳涼水撿回家,心思越來越歪。

寬厚粗糙的手,摸過陳涼水的臉頰。

黃阿丘從枕下翻出一條紅色連衣裙,扔在他臉上。

裙子是給樓鳳阿雲買的,奈何人家嫌棄質地差,不入眼。

黃阿丘拉著陳涼水的手,細聲慢氣地哄著:“涼水好孩子,阿叔不要你的錢,阿叔想要你的人。你答應和阿叔過日子,阿叔就供你上學,上大學都行。”

紅裙還蒙在頭上,薄透紅紗下,是難以名狀的驚恐。

十五歲的陳涼水,背井離鄉,到港城一年多,母親病死,舉目無親。

黃阿丘從兜裡掏出染著柴油味的現金,百元大鈔,足有二十多張。

他一張張的數著:“這是書雜費,這是午餐費,這是校服費,這是巴士費,這是補習費。你看阿叔都有給你準備的,你隻需要讓阿叔抱一下而已。”

陳涼水跟著母親,顛沛流離,居住環境複雜,對於性早熟早知。

他背著月光,張開雙手,和母親一樣,也是一具一無所有的皮肉。

身後,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腳下,是永遠紮不下根的他鄉。

他生如浮萍,命如草芥,人生海海,隨波逐流……

“涼水!不要跟他講啦,他癲癲的。”手持大錘的女仆姐姐,怕他被欺負,從門裡擠出手來拽他回去。

陳涼水驚醒,靈魂猛得跌入身體,一身冷汗,四肢發麻,胸腔因屏氣而發疼。

他不想惹人注意,便走到店鋪側邊的流水道旁。

黃阿丘鬼魅般跟過來,寸步不離:“涼水,陳涼水……”

“黃阿丘,你就是死了,爛的發臭,我都不會給你收屍。”陳涼水站進陰影裡。

屋簷很短,陽光還能照到他的臉,半邊陰暗,半邊光明,有種驚悚的美。

黃阿丘卷著袖子,露著可怖的針管,咧嘴笑了:“我就要死了,什麼都不怕的。涼水,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陳涼水垂在裙邊的手,握緊拳頭,努力克製著崩潰的情緒。

“那你就去死吧。”他不想糾纏,轉身就走。

黃阿丘枯枝般的手,閃電般抓住他的衣袖:“你交到男朋友,就不認我了?他知不知道,你十五歲為了錢,就跟我……”

陳涼水反手一拳,捶在他頸側,沒有憤怒,隻有深深的恐懼。

仿佛再多一句,他就要被徹底摧毀。

烈日下,人來人往,而陳涼水身後是萬丈深淵。

黃阿丘倒在臟水裡,頭頂臨街空調,淅淅瀝瀝的水線,打在他身上,很快浸出深色水漬。

他好像被藥物搞壞了腦子,滿不在乎裂開嘴,露出滲血的牙齦:“他肯定不知道,我把錢撲在床上,一張一張,你就像小貓咪似的,追過來,爬上床……”

“你閉嘴!”陳涼水徹底崩潰,撲上去瘋狂捶打著他。

黃阿丘在雨點般的拳頭下,歇斯底裡狂笑、狂叫:“我會告訴他!你有多香,有多軟,有多勾人!為了錢、為了錢……”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陳涼水像一隻無助的蝴蝶,陷在回憶的蛛網裡無助掙紮。

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世上有多少人,有多少事,不堪回首,都能邁步向前。

唯獨他,被釘死在過去,寸步難行。

又有誰來救救他呢……

店裡的女仆,外麵路人都被驚動。

大家亂哄分開他們,陳涼水腦袋一片空白,怎麼回到咖啡店的都不知道。

路人報警又叫了救護車,黃阿丘沒告陳涼水,跛著腿坐上救護車。

他黃而渾濁的眼中,滿是瘋狂的光。

他抱著布滿疤痕的禿頭,又哭又笑,嚇得醫護人員不敢上前。

黃阿丘得了肝癌,發現就是晚期。

當他帶著帽子,佝僂身體,拽住扶手艱難挪去醫院時。

突然看見,沈涵騎車帶著陳涼水,飛奔在烈日下,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的又細又長。

他們那麼年輕,那麼健康,那麼快樂。

而他,就要死了啊。

黃阿丘開始莫名回憶起,十五歲的陳涼水,柔軟的觸感。

那就用一生,記住我吧……

……

周末咖啡屋客人多,很忙碌,大家也隻是安慰一下陳涼水,便各回各位。

陳涼水昏昏沉沉請了假,換好衣服,看見更衣櫃裡,藏著的星星瓶。

巨大的恐懼,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讓他僵硬,不知所措。

陳涼水無法想象,如果沈涵知道他的過去,會怎麼樣。

為了錢,他整整兩年,和繼父保持著背德關係。

他竭儘全力省下每一分錢,可是,錢還是會花完。

身無分文,連搭巴士的錢都湊不出時,他不得不走進黃阿丘的房間,穿著裙子,俯身在逼仄的床上,撿起一張又一張百元大鈔。

陳涼水抱起星星罐,眼淚掉進去,五彩斑斕的小星星模糊陳一片。

他不是第一次疊星星,上一次是阿公住院。

陳涼水是留守兒童,童年隻有破了房簷的祖屋,和阿公養的小雞、小鴨。

阿公重病,四個兒女為醫藥費,相互推諉,撕得不可開交。

陳涼水餓著肚子,攢下點錢,買了玻璃瓶,疊了五百顆星星,準備送給阿公。

他安靜地坐在醫院走廊裡,在昏暗裡,默不作聲疊星星。

不遠處,父親、母親和親戚們為手術費吵成一團。

父親吵不過兄弟姊妹,憤恨走過來,一把抓起他的星星瓶,摔得粉碎。

五百顆星星,灑了一地。

急救推車剛好經過,躲避不開,從上麵碾壓而過。

那天晚上,阿公沒湊到手術錢,第二天就被接回家。

陳涼水抱著叫阿花的老貓,坐在阿公床邊,看著太陽下山,再升起。

阿公的手涼了,屋子裡沒有一個人。

他這一生,留不住一位親人,撐不起一片磚瓦,送不出一罐星星。

陳涼水滿臉淚痕,調大咖啡廳音樂開關。

巨大的遊戲音樂響起,外間女仆拉著客人,開始做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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