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累得她這些個青樓姐妹,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人手獲得一個暗探。
煙年對此感歎:葉敘川當真勢大,可用的人手當真充沛,行事也是當真謹慎。
不過她也並不懼怕這種監視,因為她蟄伏十年,經驗老道,乃是同樣謹慎的細作,有自信絕不會犯任何低級錯誤。
……但低級錯誤,是會主動來找她的。
四月初五,驟雨初歇,天光妍和,煙年出門見客,踏入樊樓雅間。
席間已坐了一群鶯鶯燕燕,各色茶點果子擺了一桌,隻等她坐上主位。
目光掃過美人堆,煙年眉頭忽然抽搐了一記。
燕燕坐在角落裡,塗著大紅口脂,畫著鬼見了都要大喊一聲你他媽誰的濃妝,對煙年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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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大名柳燕,是汴京城中另一個資曆深厚的細作。
也是煙年為數不多的好友。
兩人的友誼始於十年前的上任培訓,師傅把她們編作一對,命她們使計偷盜一份重要文書,算做結業考核。
那時燕燕與煙年不熟,互相以為對方輕功超群,以為自己能抱著對方大腿,躺著結業。
直至最後期限前一日,才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是個身手稀爛的廢物。
於是,最後一日,燕燕和煙年拚了小命,一人負責支開守衛,一人負責動手偷盜,九死一生,連滾帶爬地將文書搞到了手,末了一起癱倒在床上喘氣。
從此患難見真情,廢物惜廢物,兩人在一係列離譜任務中接連合作,開出了友誼的狗尾巴花。
後來煙年因長得漂亮,被安排進了紅袖樓,燕燕則頂替了一個逃難貴族的身份,寄住在了某落魄公府,平日四處交際,從後宅中摳出過不少雞零狗碎的消息。
這回算計葉敘川,燕燕負責換長公主盞中的暖情酒,可謂居功至偉。
平時見到燕燕自是一樁好事,兩人少不得攜手閒逛,交流業務心得,並一起罵指揮使摳門。
可現下自己身後跟著一屁股暗探,她貿然來見自己,是嫌生活缺點挑戰,需要領兩個暗探回家玩嗎?
煙年拳頭硬了,深呼吸,開口。
“喲,這位妹妹極是麵生,我們從前可曾見過?”
燕燕還未答話,身旁濃妝豔抹的女人伸出丹蔻玉手,親昵地攬住她肩頭:“煙年,她是我新結的小妹,良家子,不是做我們這行的,我這回隻是帶她出來見見世麵,還請各位姊妹多照顧我妹子。”
煙年心念一轉,頃刻明白了。
八成是指揮使眼看聯絡不上她,便派燕燕混入今日筵席,催她趕緊開工。
煙年拳頭又硬了。
催催催就知道催,葉敘川是指揮使失散已久的親爹嗎?每年孝敬他三個優秀細作,連上墳都沒他這麼準時的。
添酒開宴,煙年自顧自飲杯中杜康酒,不發一言。
燕燕規規矩矩扮演著她的角色。
酒過三巡,她才切入主題,狀若天真,不動聲色地提一句:“煙年姐姐做葉大人的外室,一定十分辛苦。”
“算不上辛苦,”煙年皮笑肉不笑道:“想當初我在紅袖樓迎來送往,累得像頭老驢一樣,如今的日子與之相比,已經鬆快得多了。”
燕燕嘴裡發苦。
不做人的是指揮使,年年你不能把火往我這兒發啊!
“是麼,”燕燕硬著頭皮聊下去:“我聽聞葉大人潔身自好,不近女色,煙年姐姐能做他外室,當真是了不得,說不定以後還能入葉府的門,做正經的侍妾呢。”
“哦?我倒是沒有這等上進心。”煙年道:“近來大人事忙,我不便叨擾,還是往後再說吧。”
“葉大人每逢佛生之節,都要前去明華樓宴客的。”
煙年不為所動:“甚好,明華樓酒菜美味,舞伎身段也妖嬈,葉大人果然眼光獨到。”
燕燕見煙年油鹽不進,渾然一副滾刀肉模樣,也乾脆豁了出去,猛灌一口黃湯,把酒杯往桌上一頓。
“諸位姐妹,說起葉大人,那可真是我們國朝大大的英雄。”
橙紅酒液飛濺,更為她的話語添一份豪邁。
“當年國朝北伐,勢要令數十萬雄兵踏遍燕雲十六州,奪回自前朝起就落入北周之手的故地,隻可惜葉氏蒙難,軍心不齊,竟兵敗如山倒。”
煙年嘴角笑容漸隱。
“十載臥薪嘗膽,葉大人如今已官至二品,有朝一日,定能重振旗鼓,奪回燕雲故地!”燕燕裝作一派天真,熱熱切切道:“哪怕血流漂杵,赤地千裡,也是應當付出的代價呀。”
她話音落地,眾女嘻嘻哈哈樂作一團,調侃她黃毛丫頭一個,偏要操天下大事的心。
群雌粥粥,女聲噪雜。
觥籌交錯的縫隙中,露出煙年毫無情緒的雙眼。
杯中酒早已涼透,她一言不發,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