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煙年真的沒想那麼多。
她隻是想不動聲色地放走鶴影,再與蒺藜演一場淒美護主的大戲,最後由翠梨渾水摸魚,偷看兩眼葉敘川的文書罷了。
多麼純良的計劃。
隻可惜完美的計劃隻停留在紙麵上,現實遠比她構想的要離譜。
老話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命運就好像腳踩一塊香蕉皮,滑到哪裡算哪裡。
她被葉敘川抓走擋刀,本是一件殺千刀的鳥事,沒想到他竟沒下去手,反而讓她有機會打開他心防了。
她對此感到欣慰,但不太理解。
難道自己掄琵琶抽鶴影的身姿真有那麼偉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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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麼?”
回過神時,她正坐在寬大敞亮,足以塞下六人的巨型馬車中。
葉敘川的馬車乍一看古樸雅致,實則處處豪奢……單是她手邊垂下一麵輕絲帷幔,便是鬆江府來的貢品,那花鳥暗紋層層疊疊,不知耗費了繡娘多少心力。
也隻有葉敘川這種當慣大少爺的,才敢如此暴殄天物,管你這東西價值幾何,隻要他大爺樂意,統統掛在馬車裡當窗戶紙用。
正心疼好東西時,葉敘川給她遞來一碟子楊梅:“嘗嘗。”
煙年搖頭:“大人,我不餓。”
然而,葉敘川才不會管她餓不餓,煙年話音還未落地,嘴裡已被塞了一顆楊梅。
葉敘川拿帕子擦去指尖汁水,和顏悅色開口道:“先嘗嘗再說。”
看起來和煦溫柔,實則帶有不容置疑的威權。
煙年隻得順從。
她見過很多狗男人,花心者,深情者,雞賊者,闊氣者……不勝枚舉,但從未見過葉敘川這一款。
此人生性霸道,卻又聰穎敏銳,可謂天生的能臣料子,據說幼崽時期就能把小夥伴們使喚得溜溜轉,讓他們將零食統統上貢……
由此可見天賦的重要性。
況且他為一方豪強之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更是把天性裡的強橫擴大了數倍,這令他永遠理所當然,高高在上,平等地藐視所有人。
世人皆嫌棄煙年出身卑賤,唯有葉敘川從不在乎,因為他看人從來都是俯視的姿態,當然懶得留意誰跪得高,誰又跪得低,誰跪成一個麻花型,誰又邊跪邊大聲唱十八摸……重要嗎?反正都沒他尊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煙年是欣賞他這股不可一世的傲氣的。
麻煩的是,這種人高傲自負,一旦對她上了心,就決不允許她朝秦暮楚,非要讓她全心全意依附於他才行。
思及此處,她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在這種性格稀爛的人手下討生活,她的心靈得受多少工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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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年被喂了整一碟子楊梅後,街市喧鬨聲漸息,馬車駛過承天門,終於徐徐停駐。
她拉開簾子一角往外瞧一眼,眼前乃一座高門大院,守備極為森嚴,金甌浮釘大門前,幾名穿戴齊全的侍衛持戈而立,過往行人無不繞路而行。
黑皂靴,束革帶,佩樸刀……
煙年心中一驚:這不是她的老冤家皇城司嗎?
既然汴京有細作潛伏,那就必有抓細作的專門機構,她眼前這座皇城司,正是老官家設立來拱衛皇城,刺探情報,監視臣子的禁軍衙門,平日主要職責之一,便是抓捕各類細作。
如今皇城司的話事人是葉朝雲舊識,與葉敘川僅點頭之交。
作為資深情報工作者,煙年對皇城司有生理性的恐懼,站在這一群烏鴉似的衛兵麵前,隻覺胸悶氣短,呼吸不暢,恨不能立刻扭頭逃走。
葉敘川按住她肩膀,問道:“怎麼了?”
煙年一咬牙,徐徐往他懷中倒去:“這裡好可怕,大人可否帶煙年回去?”
“不成。”葉敘川笑道:“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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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年站在皇城司門口時,還能保持住正常神色,待得她被帶入皇城司的監獄後,她逐漸壓不住內心駭然,額前滲出絲絲冷汗,腿腳也打起了擺子。
牢獄不見天日,格外陰暗潮濕,腳下不住有蛇蟲鼠蟻穿行,一條道路看不到儘頭,好像直接通去黃泉一般。
聽見了響動,牢房中的囚犯紛紛側目,煙年一眼瞧見鐵欄後的一名女囚——她手上垂著厚厚的銬,形容枯槁,神色呆滯,就站在鐵欄後,安靜地看著兩人。
煙年說不出話來。
這麵鐵欄好像一塊鏡子。
鏡外的自己如今光鮮亮麗,可如果暴露了呢?多半會被銬入此間,與蛇蟲鼠蟻為伴,在一日一日漫長的折磨下枯萎,最後變作這女囚的模樣。
行屍走肉,毫無生機。
再也回不去北周,見不到姐姐……
她畏懼得身體僵硬,心神不寧。
冰涼的手撫上她雙眼,葉敘川溫和道:“彆怕。”
他指著燈火消失的儘處,含笑道:“去儘處看完行刑後,我便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