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行刑二字時, 煙年已覺不妙,當石門在她麵前徐徐打開,露出水牢中央的那一人時, 她眉角狠狠一跳, 險些尖叫出聲。
是鶴影。
清秀倔強的小姑娘長發蓬亂低垂,身體無力地耷拉著,雙臂被鐐銬死死鎖在鐵架上, 她真如一隻折翼的鶴一般虛弱。
可是, 她怎麼會被捉住呢?
煙年清晰地記得,在最初定計劃時, 她便已告知蒺藜,脫身時彆忘了救下鶴影。
蒺藜是滿口答應的。
他細作手藝樣樣糟心, 唯獨趁亂逃走的本事, 堪稱爐火純青, 莫非鶴影掙開束縛逃走後,蒺藜沒有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嗎?
不……蒺藜一定會聽她的囑咐,除非有級彆比她更高的人發了話, 讓他一人逃生,莫管閒事。
是指揮使。
蒺藜心軟, 不會棄棋子而不顧,但指揮使不同, 他壓根就沒打算保鶴影。
煙年手腳冰涼,牙齒微微發顫。
一念之差, 驅使這傻姑娘暗算葉敘川,不想竟牽累得她遭受重刑……自己這樣利用無辜之人,行事狠辣而不擇手段,與所憎恨的那群鼠輩又有什麼區彆。
她怎麼忘了呢?指揮使能帶領眾多細作, 在汴京城中潛伏十餘載,靠的不是講笑話的本事,而是一顆時刻權衡利弊的冷硬心腸,他會保手下的細作,但絕不會搭理鶴影這顆棄子。
外宅中日子悠閒,磨去了煙年的警覺,令她變得魯鈍莽撞,這才接連失手,差點丟了自己性命,還牽累了旁人。
煙年暗自咬牙,袖下的雙手緊攥成拳。
“這不是那叛主的丫鬟嗎?”
她佯裝驚訝,掩住了嘴:“先前沒見到她,我還道是蒼天無眼,讓她跑了呢。”
葉敘川道:“跑了又如何,總有法子追回來,隻是她死活不說幕後之人,少不得多吃些苦頭了。”
他負手而立,示意身後獄卒:“取鼠彈箏來。”
煙年瞳孔一縮。
幾名獄卒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呈上了一樣古怪刑具,此物木質細膩,不見血色,類似夾棍,卻尤勝之,正是細作中聞之色變的彈箏之刑。
“認識麼?”葉敘川饒有興致,修長如玉的手把玩著這可怕的刑具,還有心與煙年調笑:“此物名為鼠彈箏,反綁在人手上,隻消輕輕一拉,便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無能。”
煙年焉能不識得。
當年她親眼目睹一個細作被皇城司捉走,一個月後,指揮使親自去亂葬崗收斂了他的屍骨。
那細作被折磨得已沒了人形,諸般慘狀中,煙年記得最清晰的是他的手——五指分離,扭曲變形,像被燒到卷曲的木頭。
指揮使滿麵陰雲,低聲罵道:好一群心狠手辣的酷吏,竟連鼠彈箏都用上了。
鼠彈箏。
煙年自此記住了這樣刑罰。
她囁嚅片刻,訥訥道:“大人,這是否太殘忍了,她畢竟是個女子。”
葉敘川嗤笑了一聲:“你何必心疼一個細作?她暗害你,死一百回都不為過,我為你出氣,你怎地還心軟上了?”
不……這不是在為她出氣。
煙年心裡一片冰涼,他分明是在殺雞儆猴。
葉敘川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看向鶴影,薄唇微掀,輕聲在她耳邊道。
“交由你來動刑。”
煙年小幅搖著頭,央求道:“我不要,我不要折磨她。”
“害怕麼。”葉敘川將繩子的另一端套在她手腕上,慢條斯理道:“既然害怕,那我和你一起。”
“動刑吧。”
煙年渾身一顫,葉敘川居然真的拉著她的手,扯動了那根要命的繩子。
繩子的另一端是鶴影的血肉之軀。
後者已經連喊叫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無一絲活氣兒,麻木地承受足以逼瘋人的痛楚。
煙年再也忍耐不了了,用力掙開葉敘川,像扔掉一條毒蛇一樣扔掉那段麻繩,大喝一聲:“放下!”
葉敘川冷眼看著她。
煙年知道他在殺雞儆猴,他以鶴影的悲慘遭遇警告她,叛主的下場有多恐怖,她此時應該躲在他身後,說些軟話令他寬心……
可她做不到。
手上從未沾過鮮血的人,永遠不可能當真鎮定自若,煙年捉住葉敘川廣袖,啞聲道:“大人,莫要折磨她了!”
葉敘川問道:“為什麼?”
煙年張了張口,頓了一瞬才道:“……我……她畢竟是我親手撿回,幾日相處,我是把她當妹妹待的,她誤入歧途,我難辭其咎。”
“這便是你的理由,僅僅如此麼?”葉敘川冷眼看著她:“我最厭惡細作,他們如陰溝裡老鼠一樣惡心,窸窸窣窣地隱在暗處,做不見光的勾當。”
聽得此話,煙年似被長針刺心一般,羞恥而憤怒地痛起來。
陰溝裡的老鼠。
笑話,她是陰溝裡見不得光的東西,難道他仗著血統高貴,擺弄朝堂,就算得光彩了嗎?
她壓抑怒氣,難過地低下頭:“她年紀還小。”
“我像她這般年歲時,已提著刀去軍中曆練了。”葉敘川笑了笑:“你今日所見滿屋牌位,過半數歿於一場慘敗,當年我父親領兵出征,老皇帝派來的細作與北周細作裡應外合,致數萬精銳圍困於薊州,你猜那些兵士中,可有年歲比她還輕的?”
他淡淡道:“隻在陰暗之中爬行的東西,合該拉出來見見光,曝屍於烈陽之下。”
葉敘川的嘴利得如刮骨鋼刀。
他太懂如何激怒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