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年心中又驚又怒,而憤怒中又帶著隱約的恨意。
她何嘗不知自己躲在暗處,靠虛情假意的騙術行走世間,甚是招人討厭,可她當年磊落地活在天光之下時,又有誰會因她的清白放她一馬呢?
她站在這裡,毫無尊嚴地曲意逢迎葉敘川,忍受他陰沉、孤傲、反複無常,足以把人逼瘋的脾氣,不就是為了保全故土安定嗎?
若還有其他法子可行,誰想伺候這狗東西!
他出身高貴,是實打實的天之驕子,在最艱難的時候也有做東宮侍妾的姐姐撐腰,有同族的兄弟暗中相助,有軍中大量潛藏的勢力可用,但她有什麼?
逃難那年,她失去了童年溫馨的一切,身邊隻剩下奄奄一息的姐姐,和燕雲荒涼的月亮。
高高在上的人,怎能指望他們俯首看看蒼生苦楚。
他以重刑拷打鶴影,卻不問她為何年紀輕輕就要出來殺人。
他不關心,也不在乎。
他們是不一樣的人。
想到此處,煙年反而平靜,一撩裙擺,直直跪在他麵前。
“那日我陪大人下棋,大人答應過我,若我贏了,就可隨意許一個願望,我想讓大人留鶴影一命,彆再折磨她了。”
葉敘川明顯愣了一瞬。
隨即周身散發出戾氣,顯然是發了怒。
“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許你願望,不是讓你浪費在這種人身上的,收回去。”
煙年依舊跪著,背脊挺得筆直。
“大人,鶴影做錯了事,的確該罰,可她亦是個可憐人,若不是實在沒得選,誰又會墮入這個行當。”
“我與她同病相憐,當年也是迫於無奈棲身紅袖樓,隻是我比她幸運,遇上了大人,所以我想拉她一把,讓她今後堂堂正正地活著。”
她抬起頭,明眸深處似有烈火燃燒。
“大人,即使是陰溝裡的老鼠,也是可以爬上岸的。”
*
兩廂對峙許久,葉敘川終究冷哼一聲,不耐煩地揚了揚手,示意屬下放人。
幾名獄卒押著鶴影離開,偌大地牢內隻剩下葉敘川與煙年兩人。
煙年道:“我替她跪謝大人。”
“不必。”
他垂下眼,手指摩挲著刑具,滿麵陰寒。
“還是擔憂你自己罷。”他淡淡瞥來一眼:“把保命的機會給了不相乾的人,簡直愚蠢魯莽至極,真不知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煙年蒼白著臉,盈盈一笑:“我不是她,不會做錯事,自然用不到大人給的承諾。”
“不會?”
葉敘川好像聽見了有趣的話語,拖出一道戲謔的尾音。
“也好,”他笑道:“既然你不打算背叛,那這保命的願望對你無用。”
他輕拍煙年的側臉,斂去笑意,慢慢逼近她。
煙年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一步、兩步、三步……最後腳底一滑,脊背撞在鐵架邊緣。
正是方才束縛鶴影的架子,鏽味中帶著隱隱的血腥氣,令她從脊背一路涼到心裡。
食指掠過凹凸不平的鐵架,她心裡苦澀地一笑。
——為何要救這小姑娘?無非是同病相憐。
或許她在未來的某一日,也會被銬在這裡罷。
葉敘川吻了吻煙年額頭,輕聲對她道:“從今日起,你就是府裡的主人,隻要你乖巧懂事,我會給你所有想要的東西。”
“可如果你膽敢背叛,”
他屈起指節,輕輕一敲煙年身後的鐵架。
“我也會給你永生難忘的教訓。”
*
許多年後,煙年仍然不知,此時的葉敘川究竟猜到了多少關於她的事。
他察覺了她的身份嗎?他懷疑鶴影與她有舊嗎?以及……他喜歡上她了嗎?
煙年不知道答案。
或許他是有所察覺的,不然不會帶她進皇城司牢獄,並以最殘忍的刑罰震懾她。
而當她提出要用掉那個願望時,他是那麼怒不可遏。
其實,上位者和細作一樣,時時活在謊言與算計中,最忌諱展露真實的情緒,而用掉願望隻是一件小事罷了,他為何如此生氣呢?
也許,這個願望蘊涵了他的苦心,暗示他可以對煙年的身份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容許她小小地背叛……而她隨手拋擲了他的施舍,這令他憤慨而困惑,
人可真是複雜的生物。
精明者難得糊塗,狠心者一時心軟,哪怕是殺人如麻的細作墳場,也有拐彎抹角,煞費苦心的時候。
想殺她,卻又下不去手,最後隻得退開一步,警告她不許叛逃。
蟬鳴聲聲,樹影模糊,煙年望著葉敘川的背影,不自覺地抬手向鬢邊探去,卻意外探了個空。
石榴花於深穀中靜靜腐爛,夏日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