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送她去伺候肥豬。
當初就該把他下麵的頭擰下來!
但她的職業素養不允許她罵街,最後隻能硬生生忍住。
幾乎咬碎銀牙,憋出內傷。
葉敘川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冰涼一片的眼眸中隱隱染上一絲笑意,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與她對著耗,看看誰先沉不住氣,一敗塗地一樣。
煙年又氣又恨,脊背發涼。
瘋子。
*
而那廂,夏大人陡然被點了名,震驚程度不亞於煙年。
人一胖就容易出虛汗,他連忙抹了把額頭,陪笑道:“葉大人可彆拿下官打趣了,下官哪懂什麼音律,不過是聽個新鮮而已。”
葉敘川笑道:“夏大人不必推脫,我這妾室性情敦厚溫柔,必能討得夏大人歡心,且她自己也是願意的,對麼?”
他意味深長地轉向煙年,笑中暗藏鋒芒。
這狗東西還握著她手,摩挲著她手心那塊軟肉。
煙年隻覺被一條毒蛇纏上了胳膊,再也忍不住,暗暗用力掙開了他。
這一掙,力道沒有卸乾淨,琵琶向旁歪去,恰碰倒了一壺葡萄美酒,深紅的酒液立時潑在她新換的裙子上,洇出一大片痕跡來。
媽的。
太陽穴突突地條跳,止都止不住。
煙年覺得自己再不冷靜一番,可能真的忍不住掄起琵琶,當眾打爆葉敘川的頭。
於是深吸口氣,低身一福道:“……大人,妾儀容不整,這就下去換身乾淨衣裳。”
*
進了更衣的房間,換下臟衣才發現,自己已經把衣帶子揉成了酸菜乾。
四下無人,煙年足足在屋中轉了三圈,還是滿腔火氣與不可置信。
他怎麼敢……怎麼敢送她去一隻肥豬床上!
在男女之情中,煙年一貫極為自信,她有把握讓不可一世者對她低下高貴的頭顱,哪怕是葉敘川,他聰明多疑又如何?還不是乖乖把她叼回了巢穴中?
她以為自己已經夠了解葉敘川了,但……驕傲自矜如他,這回卻罔顧體麵,給她挑了這麼不堪的下家。
那夏大人少說也有兩百來斤,煙年光是看一眼都眼睛疼。
她憋屈,她憤怒,她在屋裡來回地踱著步,方寸大亂,猶如困獸。
怎麼辦……怎麼辦……該死,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正暴躁時,忽然穿堂一陣妖風,燭台上的蠟炬應聲熄滅,煙年皺了皺眉,剛準備喚外麵的侍女添火,忽然眼前失去了光亮,一片綢布蒙住了她雙眼。
煙年渾身一顫。
一步踏空,她下意識尖叫出聲,卻隻發出了嗚嗚的斷音,一隻有力的手箍住了她下落的身體,男人的氣息幕天席地籠罩了她,帶著懲罰與占有的意味,侵入她的口腔。
煙年迅速反應過來,連打帶踹,下手毫不留情。
可顯然對方身子骨比她結實得多,一手箍住她雙臂,穩穩壓製住她。
煙年不必睜眼,也知道她現在的姿勢一定極為不堪,於是又掙紮起來,然而,對方腳下輕輕一絆,就讓她跌在了胡床上。
男人扣住她後腦的手漸往下移。
這種吻法肆意而孟浪,帶著不容辯駁的強勢,一步一步俱在竊玉者掌控之中。
他並不急切,隻是耐心地逗弄著她,如同玩弄獵物的豹。
煙年終於冷靜些許。
摸到了他衣襟裡懸掛的棋子玉墜,她明了了他身份,然後……狠狠一口咬在他下唇上。
他嘶地倒吸一口氣。
隨即更加強勢地撬開她牙關,也報複式地咬了她一口。
鐵鏽味在兩人唇齒間蔓延開,如同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
過了良久,那人終於放過煙年。
雙唇分開之時,煙年一把扯去了眼上的綢布,掙紮著坐起身,眼裡滿是亮晶晶的憤怒,還浮著一層因缺氧而起的水光。
“大人這是做什麼!”
她唇上淌著血,豔鬼一樣地紅,世間最好的口脂也描畫不出這般哀婉淒絕。
葉敘川看著她這狼狽模樣,眸光轉暗。
他慢條斯理抽出手帕,沾去自己唇邊的血漬,輕笑道:“唔,看來不管吻你的是何人,你都能儘心投入,如此,我也便可安心地送你走了。”
這是人話嗎?煙年氣得發抖,什麼叫不管是何人都能投入?他哪隻眼睛看到她享受了?
“大人不是說不屑於上一個陰溝裡的老鼠嗎?不是說對我倒儘胃口嗎?那為何還要出現在此間?”
她難掩憤怒,音調沙啞。
葉敘川徐徐整理一番袖口,和顏悅色道:“莫要多想,我無意在此處與你鴛夢重溫。”
他坐在煙年麵前,伸手把她散亂的發絲撥至耳後,笑道:“隻不過籍此來提醒你,莫要以為我放了你一馬,從此便天高任鳥飛了。”
煙年咬牙道:“大人究竟想怎麼樣?”
“自是如你所願,讓你以餘生去換你那廢物屬下的命,”葉敘川手指掠過她氣得發紅的眼:“你那麼聰慧,那麼了解我,怎麼會猜不到我想要什麼呢?”
他輕聲道:“這就是我厭惡細作的緣由,你們總以為事畢之後,隻需稍稍改頭換麵,便可大隱於市,可天下哪來如此好事?算計旁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煙年怔住,如被一桶冰水兜頭澆下。
一時覺得眼前之人格外陌生,又恍然感到熟悉。
是啊,葉敘川怎麼會輕易地放過她呢?
誠然他驕傲自負,不屑於苛待自己的帳中人,可她怎麼忘了,對待背叛之人,葉敘川的手段向來陰鷙狠毒,這些年喪命於他手下的細作如過江之鯽,且沒有一個死相完好。
那麼,憑什麼他偏偏會放過自己?
煙年知道自己猜錯了。
自從自己跪在葉敘川麵前攤牌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葉敘川的“自己人”,而是十惡不赦的背叛者。
葉敘川會怎樣對付背叛者?
他會讓她生不如死。
她被分來汴京的第一天,指揮使領著她和燕燕兩人,遙遙地看了一眼皇城司的門匾。
那時指揮使告訴她們,如果有朝一日任務敗露,她們潛逃在外,那細作營會不惜代價,把她們安全地送回北周,但如果她們不幸被捉進了皇城司的監獄裡,那麼他能為她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及時殺死她們。
當你想認真地報複一個人,讓她爽快赴死真是太簡單了,狸奴捕獵時往往不會一擊斃命,而是儘情地戲耍可憐的老鼠。
正如葉敘川玩弄她。
殺了她可解恨嗎?其實並不會,隻有讓她長久地伺候不堪的男人,被兩百斤壓垮脊梁,餘生無望,這才是最暢快的報複。
從來都是自己愚蠢,以為葉敘川多少念及舊情,能給她個痛快,看來是自己天真了。
真奇怪,煙年閉了閉眼,明明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為何還要心存奢望?
她低聲問道:“沒有旁人可選了嗎?”
葉敘川換了個坐姿,懶洋洋道:“你道是在選秀女麼,還能容你挑肥揀瘦?”
煙年暗自咬牙,內心天人交戰,被逼到了懸崖邊上,她如今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瞧你這模樣,是不是頗為後悔,當初就該任那小姑娘殺了我?”葉敘川笑道。
“不。”煙年道:“隻有這一件事,我未曾後悔過。”
做細作本就是九死一生的營生,技不如人就活該倒黴。
她並非輸給了葉敘川,而是輸給了自己的托大、天真與任性。
葉敘川斂去輕佻笑容,露出冷峻的底色。
她仰起臉,儼然已經全然清醒,肅然問道:“大人呢,可曾後悔當初沒殺了我?”
葉敘川亦淡淡回道:“這個倒是未有過。”
“若我以死謝罪呢?”她問道。
葉敘川似乎聽見什麼有趣之事,拍了拍她的臉頰,譏諷道:“你是我見過最貪生怕死的細作,若真想以自己的命換屬下一命,你早該動手了,何故拖到今日。”
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些什麼那樣,他道:“也彆想著逃走,你鋌而走險救的那下屬還在我手中,若是你不聽話,便隻能讓他來還債了。”
不知記起了什麼,葉敘川笑了笑:“倘若你乾脆不管他,任他死了也就罷了,可偏偏你要當這個好人,當好人可不是件易事,若是你有日後生出異心,報在了他身上,你覺得他還會記你的恩麼?”
清冷月輝透過窗格,灑在她蒼白的麵孔上,她嘴角的血漬已經乾涸,結成暗紅的碎屑。
“他記不記我的恩,我並不在乎。”
煙年已徹底冷靜下來,定定地平視著葉敘川,目光澄明坦蕩。
“我明白我魯鈍,愚蠢,濫發好心,不夠殺伐果決,所以做不了好細作,也不配為大人的對手。”
“大人大概不知道,在我們的江湖中,我們給了大人一個諢號,叫細作墳場。”
“哦?”葉敘川挑眉道:“倒是頗為貼切。”
“是啊,”煙年淡淡一笑:“所有同僚避之不及,隻有我願意前來大人身邊,就是因為我夠蠢,不會衡量利弊計算得失,隻念著舊日的恩情,便一氣兒闖了過來。”
“大人,”她眼中浮出碎金般的淚光:“誠然我騙了大人,可……”
嘴突然被葉敘川捏住,扯成愚蠢的鴨子狀。
葉敘川眯起眼,毫不留情道:“唔,都到如今了,還想著以情動人麼?”
他又半開玩笑般道:“一樣的故事講一次就夠了,翻來覆去地講,便如繡屏上死去的花鳥,在原處僵硬朽爛,令人生厭。”
“既然想求人,就該拿出該有的誠意。”
他輕輕挑起煙年的下巴,不錯過她臉上每一絲情緒變化。
後者含恨偏過頭,手指捏得嘎吱嘎吱響。
見他不吃軟刀子,她也沒能耐給他硬刀子吃,煙年索性不演了,眼裡濛濛的水汽頃刻收了回去。
自己真是腦子進了金明池的水……求他有什麼用?無非是再被他陰陽怪氣一番罷了,葉敘川隻會對自己人網開一麵,她一個叛徒可沒有那麼好的待遇。
葉敘川笑著問道:“好了,你可想到了什麼新鮮的求人法子?”
煙年咬牙道:“煙年自知罪孽深重,既然大人安排,那我便今夜就前去夏大人府中。”
在葉敘川略感意外的目光中,她起身一禮。
隨即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隻拋下一句:“願賭服輸,大人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葉敘川站在原處,看她伶仃的背影一步步走出院落,戲謔笑容逐漸隱去,換作滿麵寒霜。
嫋嫋秋風吹動階前苔蘚,蕭瑟寒涼,女人換了湘妃色的長褙子,衣袂被風吹得獵獵翻飛,但她的腰杆挺得筆直,頸子也高高揚起,如鳧水的天鵝。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她,不柔媚,也不小意逢迎,一旦發現得不到好處,就懶得再裝。
葉敘川冷哼一聲。
半吊子的虛偽最可笑,半吊子的風骨最可氣,虛情假意地造作那麼久,這會兒倒是知道倔了,當真愚不可及,不識時務。
也罷。
葉敘川垂下眼。
不願意求他便算了,左右也是她做錯了事,合該得到教訓。
就叫她去姓夏的府上熬著,何時想通了再議,也用不著給她留台階,反正她自有辦法跪到他麵前,攀著他衣角垂淚,求他放過她。
當初不就是這樣麼?自己身邊守備森嚴,她照樣撕開了一個小裂口,並頑強地鑽了進來。
葉敘川重新點燃油燈,將她遺落的綢布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