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聖母神皇 顯福門舉哀(1 / 2)

“怎麼人就沒了呢?”武婧兒喃喃道, 眼睛一片茫然。

“說,到底是什麼情況?”武媚娘冷厲的聲音從上麵傳來。

堂下跪著丘神勣、王內監和張校尉。武媚娘的聲音讓王內監和張校尉心肝發顫,倒是一旁的丘神勣先出聲將事情不偏不頗地敘述了一遍。

原來, 丘神勣被王內監盯住後,他也派了兩名金吾衛守在屋門口。丘神勣性格冷酷, 在他看來,廢太子李賢比廢帝李顯更加具有危險性。

李賢在當太子之時就激烈地反對天後, 而且才學和處事的美名遠揚, 受到朝野和天皇的一致稱讚。

但廢帝李顯則不同,廢帝一事展露了他的昏庸無能、任人唯親以及剛愎自用。

相比之下,才華橫溢具有反叛精神的李賢更容易凝聚起反武勢力。

當年,尉遲敬德敢射殺齊王李元吉, 他丘神勣就能逼殺廢太子李賢。

隻可惜來了攪局的人, 丘神勣頭天晚上正想著如何支開王內監和羽林軍, 次日一早竟然得到了好消息。

廢太子李賢昨晚自縊身亡!

天亮之後,羽林軍敲門發現屋裡無人應答,就破門而入, 一進去抬頭就見李賢吊在房梁上。胡凳倒在鋪了冬被的地上, 故而沒有發出聲音驚醒外麵守門的人。

丘神勣說完,王內監又補充了幾句。他不僅臉上苦,心裡更苦。差事辦砸了,逼殺太子李賢的罪名就要落在他們身上了,果然永豐殿下的恩情不是那麼好拿的。

“怎麼會這樣?”武婧兒的心仿佛被捏碎揉爛。是她讓天後寫的那封信逼殺了李賢嗎?

想著想著,武婧兒的眼淚忍不住滾了下來,心中又疼又悔。

“你們下去吧。”武媚娘的聲音不辨喜怒。

武婧兒抬頭看去,隻見武媚娘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

武媚娘她在努力壓抑心中的恨和痛。

丘神勣等三人下去後, 武婧兒向武媚娘道歉:“對不起,我沒想到……沒想到那封信逼死了賢兒……如果……”

武媚娘仰著頭,喉嚨幾乎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聲音嘶啞,道:“這事與你無關。他是拿著他自己的命與我抗爭啊。”

武媚娘用手捶著胸口,氣得語不成調:“他的脾氣為什麼這麼犟?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武婧兒在一旁低頭垂淚,她想不明白以李賢的聰慧難道就不明白武媚娘的意思嗎?

為什麼要選擇死亡?

武媚娘緩了一會兒,眉眼重新變得堅毅起來,她看向武婧兒道:“你心情不好去偏殿休息吧。”

武婧兒聞言起身,身子卻晃了下,忙扶住一旁的柱子才站穩了身體。臨走之前,武婧兒回頭看了眼武媚娘,隻見她神色一如從前,但身上添了幾分沉重。

武婧兒離開後,武媚娘緩緩坐下,狠狠拍了幾下桌案,手掌變得通紅。她咬牙切齒道:“李賢,你欠我的還沒有還夠,還沒有還夠……”

武媚娘的手攥成了拳頭,指節發白。

她想起了李賢出生的情形。那是永徽五年的臘月,剛喪女的她因為這個新生命的到來而感到十分開心。

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武媚娘挺著肚子和李治一起前往昭陵祭祀太宗皇帝。寒冬臘月,天氣陰冷,連日的奔波讓還有一個月即將出世的李賢迫不及待地來到了人間。

武媚娘也曾為李賢的出生而心中歡喜,也曾為李賢的聰慧而感到驕傲……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了呢?

李賢長大後,處處違逆她,一點都不了解她、體諒她。本為至親母子,雙方最後都活成了敵人的模樣。

武媚娘用手撐著額頭,閉上眼睛,仿佛看見李賢拿著刀子在捅她的心。

這就是賢兒對她的報複嗎?

武媚娘驀地睜開眼睛,鳳眼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整個人仿佛變得無堅不摧。

“來人!”

“來了,娘娘。”上官婉兒從外麵走進來。

丘神勣等人過來稟告事情時,上官婉兒抱著奏章正走到門口,聽到裡麵的語調不對勁。她停在腳步,在門口聽到廢太子李賢自縊身亡後,就立馬輕手輕腳地退下。

“明日,我要率領百官在顯福門為賢兒舉哀……李賢追封為雍王。”武媚娘道。

上官婉兒溫順道:“是,天後。”

“去吧。”

上官婉兒出了宮殿,緊繃的精神才稍稍放鬆一下。天後雖然現在看著和往常一樣,但從十三歲就跟著武媚娘的上官婉兒明白,平靜的天後此時心底蘊藏著波濤洶湧的暗流。

武婧兒在偏殿收拾好心情後才出來。她和李賢並不是很熟悉,但是這位二十九歲就英年早逝的外甥給她的心中留下了難以言說的悲哀。

曆史不可改嗎?

可武徽音依舊嫁給了太子,還成了流求的都督,庫狄雲珠成為了單於都護府的都護,織造局的織機吱吱呀呀在江南和西域響個不停,停泊在泉州港數十個國家的商船接天連日……

武婧兒看見武媚娘,又忍不住想哭,她在懷疑是不是自己想的主意逼死了李賢,她也在怨李賢為什麼要選擇死亡。

“我們好久沒有聊天了,出去走走吧。”武媚娘看著雙眼通紅麵露迷茫的武婧兒說道。

“好。”武婧兒用帕子擦乾眼淚。兩位年過花甲的姊妹出了宮殿,迎著朝陽。

春風徐徐吹來,遠處群山露出深藍色的輪廓,眼前是一片片濃濃淡淡的綠,尖尖的芽葉和花簇鑲嵌在其間。

兩人走進一條兩丈寬的道路,路上鋪著青石板,兩側種滿了高大筆挺的銀杏樹。蔥鬱的枝乾勾連成一條遂道,陽光透過重重疊疊的扇形葉片落下斑駁的光點。

銀杏樹外,一側是一曲活水,耳邊春水潺潺;一側是精心構造的土坡,淺草如茵,桃樹、李樹、杏樹、櫻花樹、榆葉梅以及鬆柏雜種其中。

此時,土坡上花開得十分熱鬨,一團團、一簇簇的花朵沉甸甸地垂下來,洋溢著蓬勃的生機。

但如此美景卻都付給了青碧的流水和靜默的宮廷,武婧兒和武媚娘都無心欣賞。

“他……他走了也罷。”良久,武媚娘才開口道:“生長在皇家,這就是他的命。”

武婧兒停了下,目光透過銀杏葉,隻瞥見破碎的幾團亮光,道:“是我的錯,要不是我自作聰明,也不會讓賢兒心生絕望,走上死路。”

武媚娘哼了一聲,道:“不,他在恨我,想要自己的生命報複我。”

武婧兒搖搖頭道:“賢兒的死,我有一大部分原因,若我換上賢兒熟悉或者信任的人,他就不會那麼絕望。”

“是我……是我太傲慢……太想當然了……”武婧兒心中生出一股愧疚來。

武媚娘停下腳步,看著武婧兒的眼睛道:“隻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你救不了彆人。人啊,隻能靠自己……”

說完,武媚娘就再沒有說話,昂著頭一直往前走。武婧兒跟在她的後麵。青石板的道路不斷向前方延伸,一直到了灑滿陽光亮堂堂的地方。

春陽溫暖、花樹蓬勃,流水潺湲。

兩人饒了個彎又回來了,武婧兒那淚水浸潤的心被陽光照過,慢慢地變得暖和起來。武媚娘緊皺的眉頭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大臣們聽到這個消息,心驚膽戰,不由得咋舌天後的心狠手辣,連親生兒子都能狠得下心。

比大臣聽到這個消息更恐懼的人,是李賢剩餘的兩個弟弟廢帝李顯和新皇李旦,尤其是李顯。

他們一家被關押在洛陽城中的一座彆所,位置隱秘,戒備森嚴。不知是看守的人有意還是無意,將李賢死亡的消息透露給了李顯。

本來就惶若驚弓之鳥的李顯心狠狠地跳動起來,腦海中不斷將李賢的下場置換成自己,閉上眼睛都是自己吊在房梁上飄蕩的畫麵。

他努力壓住每一絲肌肉的顫動,生怕微微一動,自己皮囊下的恐懼會噴湧而出。

韋瀅瀅也是惶恐不已,這些天她淚都哭儘了。父母姊妹兄弟被貶到欽州,三個兒女嗷嗷待哺,她仿佛一下子長大了,成為家中的主心骨。

韋瀅瀅努力壓住心中的不安,握住李賢的手,語氣中充滿了力量:“你和李賢不一樣,他之前不得天後喜歡,又多次忤逆天後,如今有這樣的下場也是情理之中。”

“但天後從小就疼愛你,縱然你惹怒天後,但時間長了,天後的氣就慢慢消了。你會好好的,我們一家都會好好的。”韋瀅瀅不知道是在說服李顯,還是在說服自己。

李顯動了動手指,臉上露出兔死狐悲的淒涼,道:“都一樣的,我們都是阿娘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阿娘能殺他六兄,也會殺他。

韋瀅瀅走上前給了李顯一個有力的擁抱,道:“七郎,答應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來。”

李顯的雙臂慢慢能活動了,環上韋瀅瀅的後背,頭擱在秀逸烏黑的發髻上,嘴裡道:“我不知道……但我儘量……”

韋瀅瀅的手收緊,勒得李顯踉蹌了一下,她狠狠說道:“不論如何,你都要給我活著。隻要你活著,我們一家才有希望,還有我爹娘,我弟弟和妹妹們……”

韋瀅瀅說著,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她努力不讓淚水落下。

同樣的話也適用韋瀅瀅她自己,她更不能倒下,她也是三個兒女以及爹娘弟妹的希望。

兩人相擁許久,直到雙方的情緒都穩定下來。韋瀅瀅和李顯開始思索起對策來。

韋瀅瀅想了又想,覺得這事有疑點,道:“六兄是怎麼死的,是被逼,被殺,還是自殺?”

李顯也發現了盲點,他看了眼窗外麵無表情的士兵,搖了搖頭,道:“他們不會告訴我們具體原因的,也有可能他們自己不知道原因。”

韋瀅瀅白嫩修長的手指拍了下桌案,低聲罵道:“龍遊險灘遭蝦蟆戲。咱們又出不去,外麵的人進不來。”

“未必。”李顯話音剛落,韋瀅瀅接道:“每月月初發份例的時候。”月初來彆所發份例的人雖然寡言少語,但對他們未曾冷言冷語,克扣份例。

“還有幾天就要到了。”韋瀅瀅道。

李顯道:“姨娘在管理宮務,她一定會想辦法將消息傳過來的。”

相比於李顯夫婦的惶恐,李旦恐懼之後是聽之任之。他為六兄的去世而傷心,也為自己的未來憂心,但他被困在宮中什麼都做不了。

李旦攤開紙張,繼續抄起《老子》來。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①

雖然李旦早已將《老子》的內容記在心中,但他仍然一絲不苟地看一句,抄一句,核對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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