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聖母神皇 顯福門舉哀(2 / 2)

桌上的筆墨化成涓流,不斷滋養著李旦被寒風吹得皸裂的內心。

次日,武媚娘帶著群臣在顯福門舉行了隆重的舉哀儀式,以此昭告天下廢太子李賢已經身亡,同時追封李賢為雍王。

天色陰沉沉的,白幡在空中飄蕩,就像風暴中無所依存的小船。

一身素衣的武媚娘神情凝重,一絲不苟地招魂、念祭文,上香。香煙繚繞,武媚娘的臉龐變得若隱若現起來。

哀戚猶如帶針的線在武媚娘的心臟上織成了一個潦亂的死結。煙霧在空中變幻著形態,武媚娘恍惚看見賢兒的身影隱藏在其中。

他在看自己嗎?

既然你用死亡來抗爭我這位母親,那麼這次舉哀儀式就是我們母子最後的聯係。

舉哀之後,死生不複相見。

但願你將來能托生到一位賢良淑德的皇後腹中,而不是成為像自己這樣野心勃勃女人的兒子。

武媚娘精神恍惚了一下,她仿佛看見前進的道路上,杵著自己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還有早已去世的姐姐一家。

周圍風雨如晦,唯有遙遠的前方閃著一絲光亮。但路上的每個人都在勸她不要自私,不要貪戀權勢,不要凶悍無情,最好要分惠給他們。

有誰會顧忌到她的想法?

她手裡的權勢不是大風刮下來的,不是僅僅靠著美貌勾引李治得來的,是她用儘全身的力氣才換來的。

太宗晚年,武媚娘冒著死亡的危險勾得李治暗生情愫,流落感業寺後,又是冒著死亡的危險珠胎暗結,她也曾差點被廢功虧一簣……

李治手中的皇位也是如此,若不是他全力籌謀用儘智力,又怎能在沒有多少黨羽支持的情況下登上太子之位。

眾人隻看到人前的光輝,卻忽視人後的受累。

說到李治登皇位,隻提他有一個好阿娘,給了他一個嫡出的身份。

說到武媚娘為天後,隻說她狐媚惑主,善於阿諛奉承,狡詐成性。

一陣帶著寒意的風吹來,香加速燃燒起來,仿佛是李賢迫不及待地在和她撇清關係似的。

武媚娘狠狠扯掉心臟上的死結,沒有人能夠阻止她前行。

細看之下,她的心臟就像篾匠的手一樣,上麵傷痕累累,張滿了繭子。

或許正因為有這些繭子,篾匠才能嫻熟地編出巧奪天工的竹具,不懼怕竹子上的毛刺,不懼怕鋒利的工具。

雖然顯福門舉哀具有明顯的政治意義,昭告天下太子李賢已經去世,嚴防彆有用心之人利用李賢的名頭作亂。

但在舉哀儀式上,武媚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真心實意,無半點假意。

也許正因為這個儀式是“假的”,武媚娘才能肆無忌憚地真情流露。

武媚娘動,百官跟著動;武媚娘悲,百官跟著悲;武媚娘泣,百官助泣。

公卿大臣看武媚娘,就好像在看一場貓哭耗子的戲碼。他們麵上哀戚,心中說不定在“感慨”,好一個無情虛偽又心狠手辣的女人!

儀式是“假的”,百官的悲戚是假的,唯有武媚娘在一片虛假當中流露的哀戚是真的,但又被彆人當做“假的”。

假亦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②

武媚娘在祭文中將李賢的死因,歸為丘神勣等人誤會上意逼殺李賢。儀式過後,武媚娘自然要對丘神勣等人做出處置。

丘神勣貶為疊州刺史,王內監被貶去修皇陵,其餘諸人並無懲罰。

李賢的事情隨著舉哀儀式的結束,漸漸沉寂下來,他的靈柩依舊停留在巴州,他的妻兒依舊呆在淒涼的巴州。

武媚娘將目光移向了廢帝李顯,這也是一位擋在她路上的人。

武媚娘想要獨攬朝政,雖然她將李顯嚴密囚禁,但老虎尚未打盹的時候。

若將來一天,反對她的人聚集在一起從彆所處請出李顯,與宮中裡應外合,那她武媚娘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空。

李顯必須離開兩都,遠遠地離開兩都。

即使有人要圍著李顯謀反,她也有回旋的餘地。

武媚娘的眉宇間充斥著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都無法匹敵的銳氣,這股銳氣勢如破竹,一往無前,堅定而又冷靜理智地麵對一切阻擋她的人或事。

流放的命令已經下達,李顯的神色又更添了迷茫,路在何方,未來何去何從,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流放在巴州的六兄屍骨未寒,李顯一家又將去均州。

龐大的壓力幾乎要將這位曾經年輕氣盛青年的脊梁壓彎。李顯一下子憔悴了許多,在見到武婧兒後,連日的彷徨和恐懼噴湧而出,讓他抱著這位姨娘大哭,鼻涕橫流。

武婧兒聽到哭聲,心中也不是滋味,她救不了李顯,也不會救他。

武婧兒將手帕塞到李顯手中,安慰地拍著他的後背。這樣嚇破膽子的李顯讓武婧兒想起了那個曾經無憂無慮的男孩。

過了許多,李顯才慢慢止住哭泣,韋瀅瀅在李顯哭的時候,已經將兒子們帶到彆處照看。

“顯兒……”武婧兒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顯紅著眼睛,將濕噠噠的手帕攥在手心,向姨娘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讓姨娘見笑了。”

武婧兒擺擺手,兩人相對坐著。韋瀅瀅這時端著兩盞茶過來,勉強笑道:“家裡沒什麼好茶,委屈姨娘了。”

武婧兒接過來道謝:“你也坐下吧。”

韋瀅瀅坐下,欲言又止,道:“姨娘,你能不能向天後請求,我們老老實實呆在東都,什麼都不做。均州路遠,三個小孩子怎麼受得起路途上的顛簸?姨娘不看在我們的麵上,就當看作小孩的麵上吧。”

武婧兒聽玩,沉默了一下。韋瀅瀅和李顯相視,臉上均露出驚慌的神色。

“不是我不求請,而是你們一定要離開兩都。顯兒的性格我了解,我明白你說的是實情,但那些彆有用心的人他們不會了解也不會顧忌你們……”武婧兒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二人。

李顯咬著唇,點了下頭,握住韋瀅瀅的手,說道:“咱們一家在一起就已經很好了。”

韋瀅瀅頹然,然而她眸子閃過一絲期盼,起身走到武婧兒身前就要跪下。武婧兒連忙將人扶住,問道:“有事慢慢說,這是做什麼。”

韋瀅瀅的淚水滾了下來,懇求道:“求姨娘救救我的家人吧。欽州是煙瘴之地,又多蠻夷,我爹娘年紀大了,弟弟妹妹年紀又小,都是我慫恿七郎為我爹封官的,不乾我爹娘的事。”

“往日交好的人家不落井下石就已經很好了,我現在隻能求姨娘了。若姨娘救我爹娘弟妹一命,我必結草銜環報答姨娘的恩情。”

武婧兒聽完,沉吟良久,最後歎了一口氣,道:“你爹……你想必也知道朝廷辦事風格……換個好地方幾乎完全辦不到,天下的人都看著呢。”

韋瀅瀅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然後又聽武婧兒說道:“欽州換成流求,你覺得怎麼樣?”

韋瀅瀅的嘴巴張大,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流求?”

她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五嫂就是流求都督府都督。”李顯在一旁補充道:“五嫂溫和善良,看在你的麵上想必會安置好嶽父一家。”

韋瀅瀅一聽,連忙道:“就這個,就這個!”

武婧兒點頭,對韋瀅瀅說道:“流求與大陸隔海,海上風高浪急,常有船沉人亡的事件發生。我不能保證他們能平安到達流求,也不能保證他們能在流求活下來。”

韋瀅瀅忙搖頭道:“去哪兒沒有風?從東都到欽州也是危險重重,至少他們到了流求,有人能依靠。姨娘,你幫我向五嫂問好,請她代我照顧我的父母,若有來日,我定當報答她的恩情。”

武婧兒道:“好,那我回去就向天後求情,改遷流求。你們到了均州,都要好好的。”

李顯嘴張了張,最後問出口道:“姨娘,我六兄是怎麼死的?”

武婧兒神情一黯,將李賢之死一一道來。

李顯和韋瀅瀅聽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怎麼可能是自殺?阿娘不是……”

連李顯都明白的道理,為什麼李賢不明白呢?或許李賢明白,但隻是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了。

武婧兒伸手拍拍李顯的肩膀,對他鄭重地說道:“隻要你相信你阿娘不會害你,你就永遠不會死。”

李顯愕然,他現在顯然還沒有明白隱藏在這句話背後的意義。

武媚娘的心很大,國家社稷占了一大部分,李治又占了一部分,僅留下一點分給幾個孩子。

就拿李賢來說,與天後不合、曾經深受朝野和天皇稱讚、才華橫溢、處事明審以及又是天皇現存的嫡長子,這些都讓李賢成為反武勢力最理想的擁護對象。

但這樣的李賢卻是社稷穩定的隱患,所以李賢死了最好。但對於母親身份的武媚娘而言,她心中還是希望李賢活著,所以才在武婧兒的央求下寫了信,為兒子求活。

信封之上的“子賢啟”就是明證。

想畢,武婧兒見李顯一臉懵懂,轉頭看向韋瀅瀅,對她說道:“皇家的事情一般不會牽連到女性。隱太子李承乾的妻子鄭觀音、巢王李元吉的妻子楊氏、賢兒的妻子房宜蕙都活得好好的。”

“顯兒他承受的壓力比你更大,到了均州,你要好好勸解顯兒。”武婧兒歎了一口氣,轉頭又對李顯道:“好好活著,隻要你活著,你的妻兒才能有更好的未來。不然你看看你六兄,他去後,有誰還能會想起他的三個孩子和妻子?”

李顯的心境慢慢變得平緩起來,聽到這句話,他和韋瀅瀅對視了一眼,兩人看向武婧兒堅定有力回答道:“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

武婧兒聞言,露出笑容,隨後臉色一變,再次鄭重叮囑二人道:“你們到了均州隻好好過日子,不要起……彆的心思。對於彆人可能是從龍之功,但對於你們一家可能是滅頂之災,到時……”

李顯忙不迭道:“我知道,阿娘下次能放過我,下次就……”

韋瀅瀅趕忙打斷李顯,給武婧兒保證道:“我們知道輕重,而且已經受了教訓,再不敢做旁的事情了。”

武婧兒道:“你們明白就好。去了均州後,沒事做,就看看書養養花,也彆忘了幾個孩子的教育問題。”

“將……將來若長寧他們幾個到了婚嫁的年齡,你們還在均州的話,我會奏請天後給他們賜婚,說不定他們還能出來。”

“彆到時長寧重照他們來了京師,外人一看,噫,這幾個孩子長得怪好看,咋都目不識丁呢?不注意小孩教育,到時你們就後悔莫及。說不定長寧重照他們還要埋怨你們呢?”

“他們敢!”

自從廢帝後,李顯和韋瀅瀅都一直處在陰霾中,武婧兒描述的帶著光亮的未來,讓他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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