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找鐘潯元倒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因著要下雨了,街上的行人沒幾個,門戶更是緊閉,她上前攔了幾個人想詢問,結果城中百姓似乎有些排斥他們這些外來的,對她擺了擺手,腳步匆匆,沒人回答她的話。
她仰頭看了看烏沉沉的天,想著再尋一會兒,若是下雨了,她就回去。
恰好在此時,撞上了急匆匆跑來的蘇暮臨。
自早上一彆,宋小河就沒再見他,眼下看見他累得吐著舌頭,額角全是汗,像是狂奔了八百裡一樣,站在她身邊直喘。
“你這是乾什麼去了?怎麼累成這樣?”
“彆提了!小河大人,你快幫幫我,這孟觀行好像腦子出了問題,非要抓著我不放,我躲他一上午了!”蘇暮臨喘了幾口,又說:“先前我在仙盟見過他幾回的,他站得遠遠地瞧都不瞧我一眼,那時候還正常著呢!”
宋小河眼眸一動,問:“那你可有查看他手腕上的印記?”
“自然!”蘇暮臨道:“仙印還在,況且我沒從他的身上聞到彆人的氣味,應當是孟觀行本人無疑了。”
宋小河也覺得奇怪,按理說孟觀行與蘇暮臨非親非故,沒道理抓著他不放,“難道……”
“什麼?”
“孟師兄發現你是魔族了?”宋小河疑惑道:“是不是你在他麵前露出了馬腳?”
“絕不可能,我戴著的尋龍珠,是可以隱藏魔族氣息的寶貝,就算是我幻出了原形,沒有魔族氣息在身上,彆人也隻以為我是妖族。”蘇暮臨往脖子掏了掏,手指頭勾出一根細細的金繩,上頭串著一顆漂亮的珠子,正隱隱發著亮。
“嗯?”蘇暮臨甩了甩,道:“怎麼亮光這麼微弱了?”
宋小河將那珠子推了一把,道:“先彆擺弄你那寶貝了,帶我去找鐘潯元,我有要事尋他。”
蘇暮臨難得逃離孟觀行的糾纏,碰上宋小河有事拜托他,自然是相當開心的,趕忙在空中聞了又聞,帶她去找鐘潯元。
鐘潯元所居住的客棧其實離得不遠,就在隔壁街。
兩人行了一刻鐘就到了,這會兒風正大,往客棧裡灌,店家準備關門了。
宋小河抬手擋了擋門,在進去之前轉頭對蘇暮臨說:“你若是無事,就在外頭找個地方等等我,兩刻鐘之內我若沒有出來,你就去找沈溪山。”
蘇暮臨點頭,道:“大人放心,我必定會守著你。”
宋小河這才進去了,詢問店家鐘潯元的住房,店家便使喚夥計給她帶路,隨後將門給關上。
蘇暮臨在外麵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就這麼盤腿坐下來,像一隻臥下的小狼,眼睛緊緊盯著客棧的門,細數著時間。
宋小河被帶去了後院,來到了鐘潯元的房前,抬手敲了敲,喚道:“鐘公子,可在房中?”
隻聽裡麵有窸窣的聲音響起,過了會兒,鐘潯元才將門打開,像是才睡醒一樣,臉上滿是惺忪。
他看到宋小河,便滿臉驚喜,將人往裡迎,“小河姑娘怎麼會來尋我?今早在街上相遇時,你與我說了兩句就要走,我還以為我們之間生分了呢。”
“鐘公子說笑了。”宋小河隨口應了一句,抬步進了房中。
屋中點了香,門窗緊閉著,空中彌漫著一股醇厚的香氣。走到桌邊,宋小河低頭一看,就見桌上擺著一杯茶,正冒著熱氣。
宋小河以前很少會注意這些,但許是下山之後也曆練了不少,在旁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看見這杯熱茶時,她立即就知道鐘潯元在裝模作樣。
若是他睡覺,桌上就不可能倒著一杯熱茶,除非先前另有一人在他的房中,聽到她的敲門聲之後躲了起來。
隻可惜宋小河並沒有蘇暮臨那樣厲害的鼻子,聞不出這個房中是不是還有另一人。
她坐下來,一仰臉,麵上都是笑意,道:“先前在仙盟的時候,我沒能好好謝你,這次是特地來道謝的。”
按理說宋小河這會兒應該掏出個什麼東西,然後再說一句“小小薄禮,聊表謝意”,學足了大人們往來之間的做派。
但是她手頭實在拮據,就算有什麼好東西,也先想著送給沈溪山,再往下慮還有蘇暮臨,彆的是一點東西都掏不出來了,於是兩手空空,光憑一張嘴道謝。
鐘潯元在她對麵坐下來,說:“小河姑娘何必言謝,當初之事不也沒成嗎?”
“當日我殺鐘氏家主,鐘家人那麼恨我,你卻想著幫我脫困,這份心意足以讓我心懷感恩。”宋小河很是自來熟地拿起桌上的空杯,給自己倒了杯水,卻沒有喝,那指頭蘸了水,在桌麵上畫著玩。
鐘潯元道:“我隻幫理,不幫親。”
宋小河問他,“你離開仙盟之後,沒回長安嗎?是不是先前你要幫我的事被鐘家人知道,他們為難你,將你趕了出來?”
鐘潯元彎唇溫笑,“不必擔憂,鐘家先前在仙盟吃了大虧,八大長老死了三個,頭顱都在仙盟沒人敢要回來,運著無頭屍身回長安後鐘家已經亂成一團,無人會在意我一個小小旁支庶子之事。”
“那你們這次來壽麟城是為何?”
“先前壽麟城一帶忽然冒出大量的靈氣,有人說是仙寶現世,我父親得了消息,便差我來此處看看。”鐘潯元說:“誰知來了這裡卻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感覺到,小河姑娘,你比我先來一日,可有察覺什麼異樣之處?”
“不過比你早來一個晚上而已。”宋小河心不在焉,“今日我與沈溪山出城,也什麼都沒查到呢。”
鐘潯元聽到這麼個名字,明銳地察覺到她對沈溪山的稱呼轉變,先前在長安的時候,她還一口一個沈獵師。
他忽而笑了一下,往前傾身,向宋小河湊近,問,“小河姑娘為何總與沈獵師在一處?”
宋小河手指一頓,倒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
她的黑眸動了動,抬頭朝鐘潯元反問,“我與他同為獵師,為何不能與他在一處?”
“獵師
不過是仙盟之中負責抓捕罪人的一個職位,你們仙盟哪次出任務,所用之人不是獵師?何以就你與他走得最近?”鐘潯元噙著笑,又說:“先前在長安的時候我就發覺了,沒有正經任務的時候,你也總是繞在他的左右不是嗎?”
宋小河又低下了頭,手指在桌上慢慢滑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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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是在長安,更早之前,在夏國沈溪山還是沈策的時候,在酆都鬼蜮沈溪山還總是與她爭吵,嫌她聒噪的時候。
宋小河總是與他在一起。
“小河姑娘,你聽我一句勸。”鐘潯元語重心長道:“沈獵師的確方方麵麵都相當出眾,這仙門之中仰慕傾心他的女弟子不在少數,但他在凡間修了這無情道是為何,你可明白?”
宋小河說:“我明白。”
鐘潯元搖搖頭,一字一句道:“你不明白。假以時日他當真踏上登仙長階,成為天下第一人,去了天界後,他的無情道自然就消失了,屆時便會有數不儘的仙姬神女與他風流,他怎會惦念凡間女子?”
忽而外麵響起一聲雷,大雨瓢潑而至,風聲呼嘯,拍打在窗子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更顯得房中沉靜。
宋小河沒吭聲,也不知有沒有將這話聽到耳朵裡。
鐘潯元又加把勁,繼續說:“凡人最多不過百年壽命,沈溪山飛升之後無儘長生,你我這些出現在他凡間年歲中的人不過匆匆過客,幾百年的時光翻過,你在凡間不斷輪回,成為李小河王小河張小河,他依舊是沈溪山,又怎會記得曾經還個叫宋小河的人?”
宋小河沉默良久,忽而道:“我不一定每一世都叫小河。”
鐘潯元頓了頓,無奈一笑,“你倒是聽一聽我話中的重點。”
“我明白,你說的是對的。”宋小河說。
鐘潯元露出滿意的表情,說:“所以小河姑娘還是莫要在一個注定會把你遺忘的人身上白白浪費感情,尋個愛你的人為你遮風擋雨,與你相伴一生,總好過捧出一顆真心後落得個竹籃打水。”
“誰?”宋小河問。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鐘潯元就差把手指頭指在自己臉上了。
宋小河笑了,“鐘公子所言甚是。”
“你想明白了?我先前所說的求娶還作數,聘禮都準備好了,隨時等著小河姑娘同意呢!”鐘潯元一下子激動起來,想要抓她的手,結果卻撈了個空。
宋小河站起身,道:“不過有一事,鐘公子是說錯了,我要糾正你。”
鐘潯元追問,“什麼?”
“沈溪山修無情道,是為了飛升,為了人族的氣運和數千年來被壓在天道下的千千萬萬修仙之人。”她停了停,笑容越發燦爛,說起此話時,神色中似帶著些許驕傲,“他是為了大道,不是你所說的仙姬神女。”
鐘潯元一下子愣住。
宋小河不再停留,道:“既然已經謝過鐘公子,那無事我便先回了,等雨下得大了不好行路。”
她隻打了聲招呼,就走到門口,一
開門,一把靠著門的傘就倒在宋小河的腳邊。
其他客房的門也開著,有兩人站在門中觀雨。
其中一個是早上站在街對岸,對宋小河笑的那個女子。
她一身束袖武服,腰身纖細,後頭彆了一把半臂長的短刀,這會兒見了宋小河,就又對她笑了一下,道:“宋姑娘,聽聞你的寒冰之力十分了得,不知日後可有幸見識見識?”
宋小河的目光在她後腰處轉了一圈,撿起傘問:“這是你給我的?”
那女子旦笑不語,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宋小河說:“會有機會的。”
隨後她就撐開了傘,踏出門步入雨幕之中。
鐘潯元沒有去送她,站在桌對麵的位置,低眸一看,就瞧見宋小河方才用手指沾了茶水,並不是在桌上胡畫。
桌上還停留著乾了之後留下的水漬,是重疊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的“沈溪山”三個字。
屏風微動,後頭走出來個人,“你與她說這些有什麼用?”
鐘潯元轉頭,瞥了她一眼,道:“你要破沈溪山的無情道,不能隻從他一個人下手,宋小河既然是他軟肋,那戳他軟肋不是正合適?”
關如萱抬步走到桌邊,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的水漬,嘲笑道:“宋小河雖然不知為何修為如此強悍,但腦子沒有長進,你與她說的那些,她根本就聽不懂。”
“或許聽懂了。”鐘潯元歎著氣,走到床榻邊,往上一倒,將後半句補充,“隻是油鹽不進罷了。”
“滿月將至,我的時間不多了。”關如萱沉著眉眼,往門外看。
大雨傾盆之中,她喃喃道:“也許真的隻剩下這一個辦法了。”
鐘潯元誇張地喊了一聲,“先前仙盟大殿前的八柄巨劍你沒看見嗎?在他破無情道之前,誰能動得了他?”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關如萱目光猛然淩厲起來,語氣也凶狠,“為了關氏的榮耀,也為了凡界千百世家。”
“沈溪山,必除。”
雷聲咆哮起來,驚得宋小河打了個顫,剛出門就迎上了蘇暮臨。
他用了法訣護身,身上乾爽沒沾半點水。
宋小河道:“我是不是進去的有些久了?”
畢竟出門的時候跟沈溪山說了,會儘快回來,這一聊也不知道聊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