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壽命儘了。”步時鳶站在旁邊,輕聲道:“她催動神鬼鈴,這神器需以陽壽為代價,她本就不會那些使用神器的法訣,無法掌控神鬼鈴,收了那些妖怪的魂魄之後,便耗儘了今生的壽命。”
沈溪山眉頭一擰,“壽命?”
凡人的壽命有限,他是知道的,龍珠可以讓她受龍之力庇護,使得世間妖邪無法近身,也能夠讓她保持年輕的模樣,卻無法延長她的壽命。
簡而言之,宋小河要死了。
他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那些妖怪我殺就可以了。”
“因為我告訴她,你擅自插手她的命途,遭受了天罰,無法離山。”步時鳶的麵上滿是苦澀。
她下凡找到宋小河之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宋小河能夠跟她離開這裡,卻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讓宋小河走到了死路。
沈溪山聽聞便勃然大怒,剛要起身動手,卻被宋小河給拉住。
她的手冰涼,無力,卻輕易攔住沈溪山。
“沈溪山,你不要怪鳶姐,是我不忍心看你受傷,所以才撒謊將你支走。”宋小河道:“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旁人無關。”
“你真的愚笨至極。”沈溪山斥責她。
宋小河看著他,反而吃吃地笑起來,而後話鋒一轉,她道:“你不要再孤獨地沉睡了,待我死了之後,你將我體內的龍珠取出,養好了傷就下山去吧,去看一看我們凡人的世間,一定會有許多你感興趣的東西,還會再遇上很多人。”
“隻要你彆忘了我……”說完,宋小河又覺得這個要求有些過了,自己死都死了,還要彆人一直惦記,於是改口道:“好吧,你就算忘了我也沒關係,但是你不能那麼快忘記,至少,至少也得要個十年二十年的才行。”
“你在說什麼呢?”沈溪山咬緊了牙,無端覺得憤怒。
被欺騙,被拋棄讓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可他的怒火卻不能對宋小河發,因為她要死了,此刻比名貴的瓷器還要脆弱,輕輕一碰就碎掉。
宋小河一直在笑,到最後,到底是癟著嘴哭了。
她其實也害怕著呢,雖說她知道自己有轉世輪回,可終究來世的她沒有今生的記憶,會忘卻所有,是一個全新的人。
而她宋小河,恐怕真的不存在了。
說來說去,還是不舍離開。
“今生得見你們,已是幸事,希望來生我們有緣分,還能相遇。”
宋小河抓著沈溪山的手,給自己擦了著淚水,然後枕在沈溪山的肩頭,慢慢說道:“可惜的是,我無法……再與你……看著春季到來了……”
她用儘最後的力氣抱緊身前的人,眼淚儘數揉在他的肩頭,一遍一遍地呢喃,“沈溪山,沈溪山,我好舍不得你呀……”
再然後,她閉上眼睛,慢慢停了呼吸,就此長眠。
沈溪山在聽不到她呼吸的那一刹,就知道她已經死了。
他將宋小河從懷中推出,讓她靠著山壁。
她閉著眼睛,像是往常的夜晚睡覺一樣,眉眼還是鮮活的,可胸膛已經不再起伏,脈搏也不再跳動。
沈溪山出奇的憤怒,怒火燒毀了理智,他渾身迸發出金光,猛地朝步時鳶胸口擊去。
若非步時鳶防禦及時,這一下就能當場將她捅穿,饒是如此,她還是甩出了幾l丈遠。
她擦了口嘴角的血,慢慢站起,“我是做錯了事,也確實要遭受懲罰,但這懲罰不該來自你。”
“我想殺你便殺你,管你的懲罰來自何人?”沈溪山抬步朝她走去,殺意在空中蔓延,形成強大的氣壓。
“可你現在殺了我,宋小河便不會再有來生了。”步時鳶並不恐懼。
雖說她的確敵不過龍神,但若是想從他手底下逃脫並非難事,還留在這裡,不過是為了宋小河。
聽到此事關乎宋小河,沈溪山果然停下了腳步,“她要來生做什麼?我扯了你的魂魄與她融合,她就能作為神族活著,還要什麼轉世?”
“你方才也聽見了,是宋小河自己想做凡人,她甚至求我為她的轉世引入道途。”步時鳶道:“這是宋小河追求之事,她隻想做個凡人,為天下儘一份力。”
沈溪山自然聽見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為憤怒。
因為宋小河就是為了那些該死的,無知的凡人選擇拋棄了他。
“你想如何?”沈溪山的臉色十分難看,已經處於一種隻要步時鳶哪一句話引得他不滿,便要動手的狀態。
“龍珠在身,她無法轉世入輪回。”
“此事免談,龍珠我不可能取回。”沈溪山冷聲說:“凡人本就脆弱不堪,你有什麼能力護住她?隻有龍珠在她身上我才可放心。”
“那你我便做一樁交易如何?”步時鳶說著,幻化出萬象羅盤於掌上,道:“我本是神界司命,以此神器掌天下萬靈的命途。你我各退一步,你將龍珠於宋小河體內封住,我便推算出宋小河來生之事,告訴你她會在什麼地方降生,長大,如何?”
沈溪山思來想去,似乎也沒得選擇。
龍珠必須留
於宋小河體內,至少能夠保護她不被妖邪所害,凡人的魂魄脆弱不堪,稍有不慎便魂飛魄散,之後便再無轉世,於世間徹底消失,那是沈溪山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結果。
可她帶著龍珠就無法入人世輪回,需加以封印才可。
沈溪山看了眼她手上的萬象羅盤,沒有多加思考,便道:“你現在就開始卜算,我去給龍珠加封。”
他轉身走向宋小河,將她的身體抱入懷中。
昔日宋小河身體柔軟溫暖,沈溪山總喜歡抱著摸,但人在斷氣之後,身體就會開始變得冰冷僵硬,毫無生氣。
他抱在懷裡,下意識低頭蹭了蹭她的鼻尖,而後雙指凝上金光,在宋小河的心口畫出一個外形酷似八卦的咒紋。
這世間知曉龍神弱點的,隻有龍神自己。
他在宋小河的體內設下封龍訣,暫時將龍珠封住,如此一來,宋小河還是能夠如願做一個凡人,但封印一旦被打破,龍之力便會湧現,保護宋小河。
隻有這樣,沈溪山才能安心。
而他在設下封印時,步時鳶也在啟動萬象羅盤。
不同以往的那幾l次卜算,這次起卦,竟一連算出了宋小河接下來的八世劫難,算上這一世,整整九世。
隻因她當初在酒席上的幾l句醉話,就讓宋小河曆經九世劫難,方能成神。
步時鳶流下痛苦悔恨的淚,知道一切已晚,這便是她要背負的業果,償還的罪孽。
她嘔出一大口血,無力地跌倒在地,將宋小河所有劫難算儘,才肯罷手。
“你死了沒?”
沈溪山走過來,看見步時鳶倒在地上半死不活,久久不動,這才出口問話。
步時鳶強撐著力氣,從地上爬坐起來,啞著聲音說道:“凡曆崇靖二十年,宋小河會在一個名喚豐川的小國裡誕生,名喚程渝。”
“沒有了?”沈溪山不滿道:“我要找的是宋小河,不是其他人。”
“那就是她。”步時鳶扶著樹乾站起身,朝宋小河走去,“雖說名字身份不同,但是魂魄是同一個,她隻不過會忘儘前程重獲新生而已。”
步時鳶走到宋小河邊上,慢慢蹲下來,看見她脖子上掛了個三彩流蘇,於是摘下來,又道:“若想讓她記起前塵往事,須得渡劫飛升,你若想要的是今世的宋小河,那就等她飛升吧。”
“不過今世的記憶,我可暫且為你保留。”
步時鳶將手覆在宋小河的眉心處,隻見白光輕閃,一縷光線從宋小河的眉心飄出,被卷入了三彩流蘇當間的珠子裡,那珠子散發出光輝,然後緩慢地轉動起來。
還沒等步時鳶落下封印,就見一道金光從旁處打來,沒入珠子中。
轉動的珠子在瞬間光芒大作,亮得刺眼,片刻後才慢慢減弱,不遠處傳來沈溪山倨傲的聲音,“她的記憶,何須你來染指?”
步時鳶心說也罷,正好她也沒有多餘的神力封存這些記憶了。
沈溪山掃她一眼,隨
後腳尖一勾,將地上的萬象羅盤踢到了手上,“這便是你用來卜算她前程的東西?”
這時步時鳶才發現自己的神器不知何時落入沈溪山的手中,她心神一動,想念動召喚口訣將神器喚回,然而沈溪山不鬆手,任何東西都無法從他手上脫離。
他道:“那我用這個,是不是也能算出宋小河的來生?”
“萬象羅盤是步氏家族的神器,必須修習卜算神法才能啟動,冒然用之會反噬自身。”步時鳶解釋道。
沈溪山冷冷地看她一眼,倒是半點不聽勸,硬是將萬象羅盤據為己有,隻道:“現在滾出這座山,我可饒你一命,彆等我改了主意。”
步時鳶歎了口氣。
彆看這龍神威風得跟什麼一樣,本性就像個倔脾氣的反骨小子,說什麼都不聽。
步時鳶收走了宋小河的魂魄,也帶走了她的屍體,隻道一句,“那麼還請龍神保管好我族至寶,你我日後還會再見的。”
沈溪山低頭研究著萬象羅盤,沒搭理她。
步時鳶走了之後,周圍陡然安靜下來。
沈溪山恍然抬頭,這才發現洞口邊上躺著的宋小河不見了。
他下意識發火,想要去追步時鳶,將宋小河討回來,隨後才反應過來,宋小河已經死了。
她被帶走,轉世入輪回去了。
沈溪山站在原地,看著方才宋小河躺著的位置,麵上沒有悲傷難過的神色,眉眼依舊平靜無波。
他從夜幕站到朝陽初升,陽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忽而想起宋小河的那句話。
宋小河說他什麼都不懂。
不懂凡人的喜怒哀樂,不懂離彆,不懂愛。
沈溪山覺得不對,至少現在,他是懂了離彆的。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回到了從前——遇見宋小河之前。
他在山中無所事事,沒了宋小河在山下,他更是一步不想離開山頭,整日掛在樹上曬太陽。
要不就是在水裡泡著玩,要不就是去彆的山頭找幾l頭野豬大乾一場,然後糊了滿身血回來。
總之來來回回就這些事。
或許以前他也是這樣。
他壽命漫長,每一次的長時間沉睡醒來,於他而言就是新生。
他會忘記一切,忘記這世間的模樣,也忘記了當初為何沉睡。
新生的蘇醒,沈溪山所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宋小河。
那夜她裹著厚厚的棉衣,慌張地出現在溪水邊,用那雙又黑又圓的眼睛驚訝地盯著他,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卻又充滿好奇。
沈溪山對凡人沒有敵意,便任她在山上睡了一晚。
此後,沈溪山的山上,總有這個凡人少女的一席之地。
沈溪山不知道在山上度過了多少個無所事事的日夜,最終決定下山去。
他換上了凡人的衣袍,束起長發,穿上鞋子,人模人樣地走下山,攔住一人詢問,“今夕何年?”
那凡人笑著答:“崇靖十八年。”
崇靖十八年,距離宋小河轉生,還有兩年。
沈溪山想,原來宋小河死之後,他在山上待了那麼漫長的日子,不過也才一年的時間。
先前說人世沒有任何值得一去的理由的龍神,也有朝一日選擇入世,像個浪跡的旅客,一邊在人間行走,一邊打聽著名叫豐川的小國。
凡曆崇靖二十年,沈溪山走遍了許多地方,也沒從凡人的口中打聽到豐川。
此時,他才意識到,他被步時鳶騙了。
人世間沒有叫豐川的小國。
宋小河自然不會轉生在那裡,而他封印了龍珠,再也感知不到宋小河的位置。
他於茫茫人世之中,丟失了宋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