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香江很曬, 太陽升到樓腰處時,溫度已經足以使室外活動的人汗流浹背,實在不適合在這樣的日子出街。
這時風聲緊, 前猿幫和前和義會的衝突並未完全消解, 九龍城寨附近的街巷上許多來往年輕仔臉上似乎都掛著緊繃的焦慮神情,誰也不知道哪個與你擦肩的人正包藏禍心,想趁亂搞事。
太子濤被虐殺的陰雲仍彌漫在頭頂, 對鐘傳濤的女兒鐘傳潔來說,絕不該在這個階段出來玩,哪怕身邊帶著蠻牛。
易家怡在邱素珊所說的地點找到了鐘傳潔, 那少女像是希望被人看到一般, 拿著一杯奶茶,站在一家古著店門外的房簷陰影下,一邊飲茶, 一邊與身邊的蠻牛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
大喇喇讓來來往往的人打量, 也觀望所有來往過客。
易家怡將車停在路邊停車點, 坐在車內盯了一會兒,便忽有所感,熄火下車, 她揣好大哥大,直奔鐘傳潔而去。
在距離他們十幾步遠時, 蠻牛便看到了她,立時不善地站直身體,充滿敵意地看她。
鐘傳潔伸手扒拉了一下蠻牛,隨即也站直身體,直對著走來的易警官。
“你在等我?”易家怡問。
“我並不知道來盯梢我的會是易警官。”鐘傳潔臉上有千金小姐慣有的矜持表情,她不需要做出驕傲的樣子來抬高自己的身價, 便已讓人覺得她並不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否定掉家怡的話後,她又笑了笑,從斜挎在身上的lv包包裡掏出幾張剪報,上麵赫然印著易家怡的照片,“但我想好了,如果我發現警察,會跟對方講明,我想見一下易警官。”
“……”家怡與鐘傳潔對視了幾秒,目光望見後麵商場裡一家咖啡廳,正是上班時間,咖啡廳裡隻有零星幾個人,似乎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去坐坐嗎?”
“Madam請客嗎?”鐘傳潔歪頭露出個克製的笑容。
“沒問題。”易家怡點點頭,率先推開商場的玻璃門。
蠻牛看一眼鐘傳潔,雖然似乎不認同大小姐的行為,但還是伸手撐住易家怡推開的玻璃門。
這間咖啡廳並不算很高檔,但勝在乾淨寬敞,當易家怡三人坐在角落時,四周空置的座位成為天然的隔檔,足以保證他們交談的隱秘性。
三人點好咖啡和點心後,家怡看了看坐在鐘傳潔外邊、一臉防備的蠻牛,才問鐘傳潔:“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易警官,我看了些香江報紙,發現你好像是個好厲害的神探,昨天見到你,我感覺你很認真,是真正想要破案的人,所以我想跟你聊一聊,或許會對捉住殺死我哥哥的真凶有益處。”鐘傳潔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知道一些對你有益的話,但我也不想一直呆在家裡了。”
“你想讓我再錄一次口供?”家怡挑眉。
“是的。”鐘傳潔點了點頭,“爹地不許我和媽咪對外人講太多,他希望我了解自己的身份,從哥哥死的那一刻起,擔起家族的重擔,做一個他期望中的人。”
鐘傳潔垂眸看向自己昨天剛做過的指甲,一邊搓指甲,一邊道:“Madam,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個家裡,最想知道哥哥死亡真相的,可能就是我了。”
“什麼意思?鐘先生和鐘太太不想知道嗎?”家怡攤開自己的小本子,決心做一個好聽眾。
“媽咪已經沒有兒子了,就算捉到真凶,也改變不了這個現狀,她是個很務實的女人,她現在想的隻有讓我立即得到爹地的信任,能夠順利接掌家業。”鐘傳潔抬眸,狀似天真地朝著家怡笑笑,“你知道的,我們這種家庭……利益太大了,大到親情也拚不過。所有人都會先想利益的。雖然我爹地和媽咪感情很好,一直沒有鶯鶯燕燕打擾我們,但誰知道爹地在外麵是不是真的沒有私生子呢。媽咪好擔心哥哥死後,會忽然冒出一個私生子來繼承爹地的家業,那她和我以後都沒有好日子過……嗯,至少沒有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闊太太生活嘍。”
“鐘先生呢?他也不想知道真凶是誰嗎?”家怡微微皺起眉,心裡忽然燃起一些不安。
“爹地有一些想知道吧,但他也有其他立場的,你沒有想到嗎?”鐘傳潔忽然反問,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含著些譏誚:這樣明顯的事,你們警方都沒猜到嗎?
“……”家怡微微皺眉,並未接話。
鐘傳潔撇眉笑了笑,“爹地之所以激流勇退洗白自己,很大比例是為了哥哥。但爹地也知道哥哥是個什麼人啦。”
“什麼人?”
“Madam,你看過《紅樓夢》嗎?”
“當然。”家怡點點頭。
“哥哥就像賈寶玉,不過他不是含著玉出生啦,是含著黃金出生的,我們家也金碧輝煌的,那一代人都喜歡金燦燦紅彤彤的東西嘍,大富大貴嘛。”
鐘傳潔講話有些東拉西扯,但家怡沒有打斷她,想要聽到更多、更全麵的關於鐘家的事,以去判斷鐘大誌帶領的前和義會的動向,以及案件受害者鐘傳濤的情況。
頓了幾秒,鐘傳潔繼續道:
“各個就像生活在現代的賈寶玉,從小嬌生慣養,家裡所有人都圍著他傳。所有人都喜歡他,所有人都害怕他,他要什麼就有什麼……從出生起,看到的就隻有笑臉。
“原本我跟他也差不多,可我是女兒嘛,不用被留在爹地身邊當做繼承人那樣培養,12歲我就被送去英國了,踏上異國他鄉那刻起,我才見識到什麼是真實的世界啊。身邊不再全是對我謙讓、禮貌、尊重的人……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才知道,大多數人從出生開始就會遇挫折,摔倒過,於是明白走路要看路;被人凶過,於是知道與人相處時要警惕,有時要擺出很凶的樣子避免他人欺負,有時要擺出和善的樣子避免衝突;失敗過,才知道什麼是羞恥,從受小的羞恥開始學習如何處理羞恥這種情緒,漸漸培養成連大的羞恥和失敗也能承受……
“可惜我沒有這樣的經曆,你知道一個一直處在絕對無菌環境下的青春期少女,忽然被丟進菌群雜亂的環境,會怎樣嗎?”
鐘傳潔忽然沉默下來,幾分鐘後,她抬起頭,左右手做出亂殺的動作,嘴裡發出‘哇呀呀’的打鬥音,然後才訕笑道:
“一通亂殺,很難的,madam,但是我活下來了。
“那時候我就覺得,哥哥恐怕無法順順利利地長命百歲,爹地對他的期待一定會落空。”
聳聳肩,她歎氣:
“隻是沒想到哥哥死得這樣早。”
“一個從未認識過真實世界的人,不可能在真實世界生存下來。”家怡接話。
“是的,madam,你懂我的意思啦!”鐘傳潔做出驚喜表情,歪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任何一個小的挫折,都可能令他精神崩潰。不過還好啦,哥哥沒有精神崩潰,就被殺了。如果不是被虐殺,也許是一種幸運呢。”
這世界真奇妙,被精心培養的人,成了個紈絝,被虐殺。
被隨意推下山崖、放任她自己學習飛翔的孩子,卻擁有了超出年紀的練達。
“Madam,我覺得哥哥說不定是死在女人手裡的。”鐘傳潔忽然道。
“!”家怡忙將這句話記在筆記本上。
鐘傳潔也這樣想,那麼家怡要引導B組探員將目光放到郭樹尼身上,就變得更順理成章了!
“為什麼這樣想?”家怡如獲至寶地詢問。
“賈寶玉嘛,還是我的這個理論。”鐘傳潔手指粘了一點咖啡,在桌上點出朵咖啡色桃花,“哥哥從青春期起,他喜歡的女人,都喜歡他。就似賈寶玉啦,長到很大,遇到一個人生不受爹地支配的女人,被對方拒絕,才知道——啊?居然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歡我的嗎?”
鐘傳潔說到這裡時,故意模仿男人的腔調,裝作格外認真吃驚的模樣。
接著又長長歎口氣,攤手道:
“爹地說哥哥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啦,也算嘍,他喜歡哪個女人的時候,都很認真,廢寢忘食,甚至要死要活啊。他17歲時喜歡一位姐姐,一晚上沒見到,就在家裡坐立難安,爹地硬是半夜安排司機送各個去見那位姐姐,你說他是不是很癡情?
“可也像賈寶玉啊,他對晴雯也癡情,對襲人也癡情,對林妹妹也癡情……可晴雯被趕出府時,他也沒怎樣嘛,反而在得知晴雯死前喊了一夜媽媽時,好不高興哦。‘怎麼她喊了一夜媽媽,卻不喊我呢?’
“哼。”
鐘傳潔輕哼一聲,到這一刻,她對自己哥哥的輕蔑再也掩飾不住。
一個風吹雨打錘煉出的聰明孩子,是無法對被保護得太好、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的‘寶寶’生出尊敬之情的,哪怕那人是她的哥哥。
“他每一段感情都好認真,厭膩後又絲毫不念舊情。他可以有那麼多姐姐妹妹,怎麼懂得彆人心裡隻有他的歡喜與痛苦啊?他從不覺得自己殘忍,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哪個女人要是對他糾纏呢,不需要他煩惱,爹地已經叫蠻牛啦、黑皮龍啦,將那些女人處理掉嘍。
“給錢嘛,還不行?那就隻有一頓打嘍……madam你知不知道,對於好多女人來說,隻是打一巴掌的屈辱,也可以成為一輩子的夢魘啊。”
鐘傳潔忽然轉頭看向蠻牛,“蠻牛,你打不打女人啊?”
“打女人算什麼男人。”蠻牛冷嗤一聲。
“那你沒有被爹地派去處理過哥哥身邊的麻煩事嗎?”鐘傳潔問。
“……”蠻牛猶豫了下,餘光掃一眼易家怡,並沒有在這裡對鐘大誌的事做評價。
鐘傳潔卻像是已經得到答案,她忽然伸手拉了拉蠻牛的手,喜笑顏開道:“那蠻牛你很好哇,不要去做那些事啦。給爹地做那種事的人都隻是狗哇,哪怕爹地誇他們很忠誠,也還是打從心裡瞧不起他們的。要有骨氣,做些有格局的事,爹地才看得起你。”
蠻牛手搭在腿上,任鐘傳潔拉著摩挲了下,沒有抽回。
察覺到易家怡投來的目光,他轉開視線,卻將燒紅的耳根暴露給對方。
“所以你覺得鐘傳濤是因為感情糾紛才被殺?”易家怡又在本子上記錄下這個問題。
“……”鐘傳潔忽然盯住易家怡,兩人對視幾秒,不約而同挑唇,“Madam,你好像知道些什麼。”
“你好像也知道些什麼。”家怡回敬。
“嘿,蠻牛說,哥哥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多是爹地產業下身居不那麼重要職位的女性,就是那種流動性很大工作的女人嘍,那就很安全,有自己人照看著嘛。或者是一些外麵的女孩子,雖然不受爹地支配,但好在身家背景都比較簡單,哪怕被甩呢,往往也沒什麼事啦,你知道的,如果隻是普通人,怎麼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可是最近他交往的兩個女朋友很不好的,都是跟爹地有競爭關係的老先生產業中工作的女性。這樣的人呢,不僅自己人無法掌控,我們還搞不清楚對方是否彆有用心,蠻牛早就很擔憂嘍,但爹地太寵哥哥了,總覺得不是什麼大事……可我跟蠻牛都覺得不對勁,隻是我們都沒辦法確定,這種不對勁,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