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包大的拳頭狠狠砸在左四的臉頰上,左四當即吐出一口血沫子,身形不穩地後退了幾步。
“大人,看在這二十年屬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您何必苦苦相逼?”
“哼。”徐都統冷冷看著他,“連個下屬都管不住,本都統將來如何統帥一個營的將士?你敢另攀高枝,就該知道下場。”
左四含恨地望著他,左手僅剩四指氣得發顫:“好,屬下不敢以下犯上,我認輸便是。”
“認輸?現在後悔,晚了。”徐都統獰笑一下,“不聽話的狗,留著何用?放心,我不會在大庭廣眾下殺你,但比武一不小心廢個手腳,也很正常吧?”
左四瞬間門察覺到殺意,轉身就想往人群中央跑,被徐都統一把拽住後衣領,當下就是一擊抬膝,去頂他的脊椎骨!
刹那間門,左四瞪大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要斃命了,身後猛然一陣勁風來襲,衣領抓握的力道一鬆。
他堪堪矮身就地一個翻滾,回頭一看——徐都統整個人飛起來了?!
左四驚得瞠目結舌,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堂堂營級都統官、有爵位在身的勳貴之後、郡王姻親,竟然被當成沙包一樣拋起來打。
徐都統身材壯碩,著甲時更是看著威猛無比,此刻他被秋朗雙手抓住衣領和後腰帶,整個人被高高舉起,渾然像沒有了體重一般,脫離了地心引力騰空而起。
在最初的驚愕之後,徐都統還企圖還擊,拚儘全力與秋朗對轟了一拳。
沒想到,秋朗如同在沙地上生了根一般,動都沒動一下,反而是他自己手臂劇痛,把自己打退了好幾步。
狂風暴雨的進攻接踵而至,秋朗每出拳一次,他就被擊飛一次,最後隻剩下在沙地上狼狽翻滾、抱頭鼠竄的份。
得虧他穿了一身甲胄,否則這連續數拳重擊,就算不被當場打死,也得重傷不起。
周圍的禁軍們全都嚇得呆住,他們素聞陛下身邊這位秋副統領武藝絕高,曾在城牆上徒手接住燕然太子射來的一箭。
但聽說和親眼見識,完全是兩碼事。
更何況這拳拳到肉的激烈肉搏,每一聲拳頭轟出的悶響,都仿佛直接打在自己身上,光是看著都覺得痛。
看看地上的徐統領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樣子,眾人下意識齊齊後退,生怕波及到自己身上。
另外幾個都統有意想去幫忙,誰料眼角一片藏藍色衣角一晃而過,他們的膝蓋彎、腰眼、手肘關節,莫名其妙就挨了幾下,渾身發麻。
一個都統勉強回擊,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力量是不如自己的,憑是一股巧勁。可憑他的速度,根本碰不上人家一根頭發。
不到片刻,腰帶忽然一鬆,他險些被絆了一腳——褲子都差點掉了,周圍爆發出一陣悶笑,羞得他又氣又急,最後被身後飛來一腳,直接踹出了校場。
秋朗和莫摧眉二人以一種所向披靡的碾壓態勢,打得幾個都統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看得周圍觀戰的人群熱血沸騰,大呼過癮,喝彩和掌聲此起彼伏。
在滿是青壯的軍營中,拳頭就是比嘴巴和身份更有說服力。
都統又如何,貴族又如何?在副統領一雙拳頭之下,不也照樣被揍得丟盔棄甲?
滿場的歡呼聲漸漸彙成了“副統領”三個字的敬稱,幾個都統舍棄了麵子來教訓手下,不料反而成了成全秋朗和莫摧眉名望的踏腳石。
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徐都統,趴在沙地上認輸求饒,四周歡呼聲到達了頂峰。
這些年來,被吃空餉、喝兵血,被壓迫欺辱,多少底層士兵和中下層小軍官們受過他們的鳥氣?
現在終於有人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秋朗立在原地不動如山,一雙冷傲的眼默默朝著看台上望去。
莫摧眉左右四顧激動的人潮,頗有些酸溜溜地想,果然還是拳頭和力量更能點燃熱情和氣氛呢。
隨著計時香即將燃儘,秋朗和莫摧眉直接離開校場,一路走來,禁軍們自覺為他們讓開道路,目光裡滿是熱切和崇拜。
就連看台上一眾文臣武將們,看他二人的眼神也截然不同了。
今天之前,不知多少人對皇帝突兀提拔兩個身份來曆不明的江湖草莽,頗有微詞。
繞開吏部,繞開文武科舉,繞開大臣舉薦,和一切不成文的人事任免規矩,雖說是皇帝的特權,但就這樣被皇帝強行收攏權利,大臣們不成了朝堂上的擺設?
更何況,誰又願意一介布衣草根,突然空降壓在自己頭上呢?
火燒燕然大營時,兩人雖曾立下功勞,可畢竟無人親眼看見,直到此時此刻,於萬千禁軍眼前,上演了一場硬碰硬的實力碾壓大戲,打得眾人毫無還手之力。
所有人都無話可說,隻能捏著鼻子讚歎一聲陛下用人的眼光真準。
看台上,喻行舟側過臉,朝著蕭青冥微微笑道:“恭喜陛下,得了兩員猛將。陛下眼光獨到,令臣佩服。”
蕭青冥矜持地勾了勾嘴角,將難得的誇獎笑納,心下難免生出些得意,不愧是他寄予厚望的寶貝卡牌,沒給他丟臉。
誰知道又聽喻行舟下一句接著道:“若是陛下能早些招攬這兩人,想必那童順和探花也不敢謀害陛下了。”
蕭青冥:“……”
他不動聲色瞥他一眼,喻行舟唇角揚起一點淺淺的弧度,眼波流轉,似笑非笑把他望著。
蕭青冥挑眉,靠在椅背上,懶洋洋斜睨著他,抬手招來書盛:“再給老師來盤瓜子,沒看碟子空了麼?”
書盛愣了愣:“呃,是……”
兩人鬥兩句嘴的功夫,秋朗和莫摧眉已然回到看台。
再過得片刻,校場銅鑼聲響起,最後的優勝者們也成功突出重圍,和四周觀戰的禁軍們一樣激動不已。
蕭青冥長身而起,在看台台階邊駐足,十個勝出的禁軍將士恭恭敬敬跪在台下,懷揣著興奮和忐忑,等待著皇帝的恩賞。
蕭青冥深邃的眼神左右環視一周,如沸的喧嘩聲漸漸平息下來。
“諸位不愧是禁軍中千裡挑一的優秀軍士,你們此刻能來到朕麵前,足見諸位的膽氣,勇猛,實力,和一顆不服輸的進取之心,一樣不缺,禁軍擁有諸位,朕甚是欣慰。”
“今日,朕不僅僅要賞賜你們這些優勝者,還要兌現朕的第二份承諾。”
眾人一愣,有些被驚喜砸中的不可置信,還有彆的賞賜嗎?
台上,一眾侍衛抬著幾口大箱子重重落在地毯上,依次打開,壘得整整齊齊的餉銀在燦爛的陽光下,銀光四溢,幾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蕭青冥微笑道:“朕曾承諾戰後犒賞三軍,所有參與守城一戰的將士,自然人人有份。這些隻是其中一部分,朕會派人按照功勞和貢獻的高低,陸續發放。”
這些,給他們這些底層小兵的嗎?
士兵們如同置身夢中,目眩神馳。
看台上的文臣們紛紛皺起眉,交頭接耳。
禮部尚書崔禮小聲問:“陛下哪裡來的這麼多銀兩?”
戶部尚書錢雲生歎口氣:“大概是抄家抄來的,聽說那幾個都統和指揮使,家裡被抄了個精光,連一個銅板都沒給剩下。”
崔禮哦了一聲:“那也不夠全軍的賞賜吧?”
錢雲生嘴角抽搐一下,無奈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崔禮:“?”
兩人話還沒說完,蕭青冥又開了口:“在此之前,朕還有幾句話,借此時機,想與在場諸位分說。”
在場所有人,包括禁軍士兵、預備營、大小軍官,還有一眾文臣武將們,全部把目光聚焦到青年帝王身上,聚精會神聽著接下來的講話。
蕭青冥揚聲道:“朕知道,本朝以來一直奉行文貴武賤的觀點,大部分士兵原本也不是真心願意當兵才入伍,而是家中實在無路可走,隻好靠賣命來混口飯吃。”
“但朕以為,當兵不是可恥的事,軍人就該有軍人的榮耀和信仰。”
蕭青冥目視遠處,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士兵間門一陣陣騷動和議論聲,又很快被專注傾聽取代。
“若隻為升官發財,餉銀和一口飽飯,強敵當前,自然處處是逃兵、降兵和一觸即潰的烏合之眾,哪有戰鬥力可言?”
“越是吃敗仗,越叫人看不起,越是被看不起的,才去當兵,將來又如何練就強兵,與敵人抗爭?”
“朕認為,軍人應當比普通人有更加值得尊重的地位才是。”
看台上葉叢等一眾武官們聽見蕭青冥這番話,詫異對視一眼,下意識便挺直身板,麵色都有些激動。
在茶館裡被讀書人奚落,他們除了無能狂怒,也隻能受著,但聽到這世上最尊貴的人,親口做出如此高的評價,他們先是茫然,繼而不可置信,甚至惶恐不安。
他們真的配嗎?
高層的將領哪怕遇見比自己官階低的文官,也要行叩拜大禮,低於三品的武官無資格進殿早朝。
被百姓唾罵賊頭軍,被太監當眾打板子,被文官呼來喝去,被上級動輒打罵。
明明打了勝仗,被人當眾嘲諷,反而要反思自己哪裡做的不好,被常年克扣軍餉也默默忍受視為平常。
被拋棄、打成殘軍,收到軍令時也得把生死置之度外,馬不停蹄回來援助拋棄了他們的人。
這群懦弱的、沉默的、卑微的烏合之眾。
也是勇敢的、激昂的、崇高的悍勇之軍。
不遠處,站在末尾的新任指揮使陸知,默默望著那個身著明黃龍袍的身影,臉容肅穆,一時間門,過往無數委屈和心酸浮現心頭,內心五味陳雜,百感交集,委實難以言說。
明明皇帝就是那個最漠視他們的人不是嗎?
為何能說出這番話來呢?
文官們隱隱露出了不讚同的眼神,但此刻他們哪裡敢說話。
蕭青冥順著看台的台階,一步一步朝著下麵跪著的軍士走下去,書盛有些緊張,立刻跟在他後麵,秋朗和莫摧眉也緊隨其後。
皇帝在最後一階台階停下,居高臨下看著伏跪的士兵們,示意他們平身。
“抬頭,告訴朕,你們為何當兵?”
幾人哪裡如此近距離麵對過皇帝,緊張地話都說不利索。
唯獨身為指揮使的左四還有幾分膽氣,他知道麵前的皇帝是不好糊弄的,一咬牙,大聲道:
“當兵吃糧!家裡少張嘴!”
“很好。這並不可恥。”蕭青冥用欣賞的目光鼓勵他,“你已經是指揮使了,為何今日還要參加比武?是為了爭奪都統之位嗎?”
左四胸腔內的心臟快要跳出來,渾身都在顫抖,他知道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前麵可能是一條全新的路,也可能是萬丈懸崖。
他決定賭一把,用他沉默順從的過去二十年,和斷去的那截小指。
“不僅如此,末將是為了——”他餘光突然瞥見了被士兵攙扶在一旁的徐都統等人,他們用尖銳的、警告的眼神死死盯住了他。
左四牙齒忽的開始打顫,他眼前一陣暈眩,回過神時,那一直藏在心底二十年的怒吼已經衝破喉嚨,脫口而出:
“討要一個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