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青冥派人展示的水汽凝結過程, 放在他穿越後的社會,不過是小學自然課程的一個簡單的小實驗罷了。
原理簡單易懂,這種現象在生活中更是隨處可見。
除了來看熱鬨的軍士和皇莊的莊農們, 圍觀的眾文人也不是傻子,最初的驚訝過後,結合生活中一些常識,很快就有人明了了其中奧妙。
“陛下此舉, 不過哄騙三歲小孩的把戲。”人群中又走出一位麵白長須的文士,他朝蕭青冥施禮, 又朝眾人拱了拱手。
“眾所皆知, 大家平日飲茶時,若是煮了過於滾燙的茶水, 熱氣遇著白瓷茶蓋, 同樣會有水珠凝結, 難不成,茶水也是雨水嗎?”
眾人之中隨即傳來一陣哄笑聲。
“陛下用此等伎倆,將之比喻成‘雨’, 未免言過其實。”
長須文士的話立刻引來一陣恍然大悟的附和聲,他揚聲道:“何謂雨?自然是從天而落, 覆蓋大地萬物,澤被蒼生;何謂風?從天之儘頭而來,往天之儘頭而去。”
“何謂雷?天之怒也;何謂電?天之罰也!”
他搖頭晃腦地道:“故, 太平之世,雷不驚人,號令啟發而已。電不炫目,宣示光耀而已。”
“政多紕繆,則陰陽不調, 風發屋,雨溢河,雪至牛目,電殺驢馬!”
他旁征博引的一番言辭,引得周圍文人們頻頻點頭,國子監的老先生也撚須而笑:“正是如此。”
老先生指著桌上正淅淅瀝瀝滴水的琉璃片,搖頭道:“不過幾串小小水珠,陛下要將之與天降雨露相提並論,實在荒謬。”
他以一種德高望重的賢者長輩,教訓無知晚輩的語氣,目視蕭青冥,委婉道:“老夫勸陛下還是早日恢複經筵,多讀聖賢書。”
他鄙夷地瞥一眼桌上的實驗器材,搖頭道:“不要耽於這些旁門左道的奇巧之術,以免貽笑大方,損害陛下威信。”
這話說來委婉,實則就差沒明著罵蕭青冥不學無術了。
周圍的讀書人雖然不好當著麵,把對皇帝的嘲諷宣之於口,但隱隱約約的笑聲仍是不絕於耳。
先前因皇家技術學院門檻低而有所希冀的寒門讀書人,以及一些自覺出身低賤的百工匠人們,這時也感到臉上一陣火燒般的尷尬。
不少人心裡又打起了退堂鼓,如此被斥責為“旁門左道”的局麵,就算讓他們入學,將來依然在世人麵前抬不起頭,又有什麼前途可言?
唉,難道這世上想要出人頭地,永遠都隻有科舉一條路可以走嗎?
在皇帝身後,莫摧眉和秋朗,還有一乾武將近臣站在一處。
莫摧眉時常掛在臉上的風流笑意漸漸淡去,皮笑肉不笑道:“這些腐儒,整日裡做些花團錦簇的文章,吟些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
“平素坐享其成,不見他們對百姓做什麼實事,一到陛下想要做事時,立刻就跳出來反對這個,反對那個,仿佛他們天生就占著道理,連皇帝都要看他們的臉色行事一樣,看著就叫人討厭……”
破天荒的,一貫沉默寡言的秋朗竟然點了點頭:“都是些屍位素餐之輩。”
莫摧眉詫異地看向他,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木頭疙瘩竟然也會說人話?”
秋朗對他向來沒有好臉色,或者說以他的性子,對任何人都難有好臉色。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蕭青冥的方向,沒有給莫摧眉一個眼神,隻是冷不丁道:“雖是屍位素餐,但也比小偷小摸強一點。”
莫摧眉:“……”
他暗地撇一撇嘴,眯著眼陰陽怪氣笑道:“可是陛下偏偏把紅衣衛指揮使和詔獄,交於小偷小摸的鄙人掌管,看來在陛下心中……嘖嘖。”
秋朗扶著佩劍的手指瞬間緊了緊,仿佛是覺得自己同一個蠢貨廢話十分愚蠢,當即閉口不言,任憑莫摧眉如何挑釁撩撥,都隻當對方隻是嗡嗡亂飛的蚊子。
不遠處,處於議論中心的蕭青冥,並沒有因這些人的駁斥而感到不快。
他反而笑了笑,以頗為讚許的目光看向長須文士:“這位先生貴姓?”
長須文士含蓄地笑道:“回陛下,鄙人乃成武十二年的同進士,免貴姓陸,淮州人士。”
同進士雖比進士低一等,但在大把考不上進士的文人圈子裡,也算高出身了,並享有出任官員的資格。
周圍人看他的眼神立刻變得不同,甚至有人暗自羨慕不已,今日禦前對談將皇帝“駁倒”的美名傳出去,立刻有了名望,又在皇帝和群臣麵前露了臉。
若是被記住名字,說不準就要一飛衝天,破格提拔為京官也不是不可能。
蕭青冥頷首笑道:“陸先生能一舉看透水汽凝結現象背後的道理,還能舉一反三,聯想到茶水,實在難能可貴。”
“而這,正是朕想告訴諸位的。”
眾人不明所以,陸進士也是一愣,他剛才不是駁斥了皇帝的“謬論”嗎?
蕭青冥接著道:“諸位請想,茶樹是吃什麼長大的?”
這話問的有些奇怪,茶樹又沒長嘴,怎麼能“吃”東西?
文人們沒有說話,反而是一旁看熱鬨的莊農們,有人大著膽子回答:“回陛下,俺家鄉就有茶園,茶樹需地力,日光,和足夠多的雨水,才能長的好。”
陸進士好像抓住了點什麼靈光,不等他思考,蕭青冥又接著問:
“煮茶的水,用什麼好呢?”
立刻有人道:“回陛下,自然是山泉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末。”
蕭青冥緩緩道:“那麼,雨會降到山裡,江裡和井裡嗎?”
眾人頓時為之一靜,心說這不是廢話,同時有人眉頭緊鎖,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
書盛已經明白皇帝想說什麼,一掃適才的憋悶之氣,忍不住微笑起來。
蕭青冥單手負背,緩緩踱到陸進士麵前,淡聲道:“茶樹沐浴雨水而生長,煮茶之水同樣有雨水在其中。”
“說到底,水之一物,廣泛存在於自然萬事萬物之中,在寬廣的天地之間循環往複。”
“無論是這些小水珠也罷,天降雨水也罷,朕真正想說的是,它們背後的道理,是相通的。”
“在三皇五帝,聖人出現以前,這樣的道理便已經存在,在他們出現以後,這樣的道理也不曾改變。”
“朕願稱之為天理,即自然之規律。”
蕭青冥再接再厲道:“其實類似的道理,同樣存在於聖人經典之中,朕從來沒有打算否決聖人之言。”
“無論是四書五經,農學算術,天文地理,亦或者被諸位看不起的百工雜家,朕以為,都是‘天理’的不同領域,不應該將後者一味否決,視之為歪門邪道。”
“朕真正想要駁斥的,乃後人一些牽強附會之說,扭曲聖人之言,實則為自己權利欲張目。”
在場眾文人和大臣們都陷入沉思之色,國子監的老先生也在冥思苦想。
蕭青冥知道,這是一群最難纏的“敵人”。
他們許多人都是讀書人中頗有名望的長者,他們依仗“聖人之言”,天然的就占據了“至高無上”的道理。
燕然大軍,他可以擊退,貪官汙吏,他也可以下獄,家奴蛀蟲,他都可以殺之而後快。
唯獨麵對這群人,皇帝非但不能殺,不能罵,不能反駁,甚至還要反過來將他們高高捧起,尊重和禮遇,以示自己“禮賢下士”,來博取讀書人間的名望。
就因為,他們掌握著“道理”的解釋權。
若說尊崇儒學,是皇權和官紳士大夫階層共同壟斷知識,來達到鞏固統治地位的目的。
天人感應之說,實則是士大夫階層利用聖人之言作為武器,不斷在上麵塗脂抹粉,來達到限製皇權,擴大自身權利的目的。
若有皇帝膽敢通過武力限製士大夫集團,集中皇權,即便一時占了上風,將來史書上也逃不開文人們的報複。
蕭青冥從不懷疑他們中很多讀書人,是極具愛國精神,忠君體國,一身傲骨錚錚,甚至能在敵人的屠刀之下,為保全節氣悍然赴死的英雄。
這些文人越是德高望重,越是道德楷模,世人便越會篤信他們的道理。
世人愈是篤信,就愈發難以產生自然科學萌芽,對蕭青冥這個皇帝而言,改革的阻礙更大。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人的危害程度,甚至更甚於敵國的千軍萬馬。
蕭青冥一邊觀察著眾人表情,一邊不斷在心中思索著將來的計劃。
皇家技術學院的籌備不是一日之功,一年收錄三五百人,學習三年,也不過相當於後世的初中程度。
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思想的萌芽一定要越早越好。
等這些人習得一點自然科學基礎,投入基層鍛煉,再到他們能逐漸辦實事,起作用。
將來脫離他的指引,讓科學技術走上正軌獨立發展,甚至能慢慢影響到下一代的認知觀念時,起碼也是十幾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後的事。
蕭青冥可以等三十年的開花結果,但是種子必須先種下。
未來的路需要一批可以披荊斬棘的先行者。
國子監的老先生這時已經從蕭青冥拐彎抹角的話中,猜出了他的真正意圖,不由打起萬分警惕地看著他。
在場的大部分文人和文官們,哪一個不是在官場浸淫數十年的人精?
他們本也不是真的在意是否要提高百工匠人的地位,更不關心雨水是怎麼來的。
甚至不在意天氣災害究竟是不是與國政有關,欽天監的記錄就擺在那裡,裝瞎的人才永遠看不見罷了。
他們真正在意的,是皇帝隱約想要扶持另一批人,與他們爭奪“道理”的話語權。
蕭青冥見火候到了,微微一笑道:“請諸位移步,隨朕來。”
眾文人們隱晦地交流著眼神,下定了決心,無論皇帝又搬出什麼奇巧邪道之術,來蒙騙蠱惑人心,也必定要阻止皇家技術學院的建立!
書盛引著眾人來到一間封閉的大屋裡,由於屋中空間有限,隻有少數人可以跟著進去,大部分人都隻好在外麵好奇地等待。
屋中門窗緊閉,四麵都用極為厚實的木板和窗簾遮擋,將外麵的光線遮得嚴嚴實實,隻有兩架燭火架豎立在兩側,但燃起的燭火也隻有寥寥數支。
屋內光線昏暗至極,眾人隻能看見中央一張大桌子,桌上一木架,上方放置一麵鐵盤,木架連接有一手柄,旋轉手柄時,鐵盤亦隨之旋轉。
經過方才關於水珠的辯論,眾人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可無論他們如何猜測,也完全摸不著頭腦。
蕭青冥笑了笑:“陸進士,朕記得你方才說‘何謂雷?天之怒也;何謂電?天之罰也’,對嗎?”
陸進士有些緊張地看著皇帝,蹙著眉點點頭:“回陛下,鄙人確實說過。不過……”
“那就好。”蕭青冥直接打斷他,淡淡道,“朕以為,雷和電也是可以人為‘製造’的,與所謂天之怒,天之罰,毫無半點關係。”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頓時一片嘩然,驚愕之程度,比剛才的水珠小“實驗”可強烈得多。
“怎麼可能?”
“陛下莫開玩笑!”
“陛下莫非從哪裡的方術士那裡學了一些妖法不成?”
“那都是障眼法,不足以為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