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就連喻行舟都忍不住浮現出一絲驚訝之色,更彆提張束止淩濤等沒有什麼文化的武夫,和皇莊裡的農戶們。
隨著屋內僅有的燭光被一點點吹滅,本就昏暗的房間越發黑沉下來。
兩個小太監手裡拿著一方用羊毛織成的毛巾,通過旋轉鐵盤,不斷與之摩擦。
周遭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鐵盤,半晌,卻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狀況。
直到書盛將一柄裝有長針的木柄,遞給蕭青冥。
最後一根散發光亮的燭火也被熄滅了,房間裡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秋朗和莫摧眉不約而同,雙雙站到蕭青冥身後一左一右的位置,將自己的君主保護在中央,生怕有人趁著黑暗行不軌之事。
好在他們多慮了,這個房間裡的人加起來,恐怕還不夠秋朗一隻手打的。
眾人不由自主開始屏住呼吸,黑暗的房間裡唯獨能聽見鐵盤旋轉和摩擦的聲音。
也不知旋轉了多久,蕭青冥手執木柄,將長針一端緩緩靠近鐵盤——
刹那之間,奇跡發生了。
一弧極細微的藍色電光“啪”的一聲,出現在長針與鐵盤中間!
“那是什麼?!”
“我眼花了?”
眾人驚呼之下,那弧光瞬息之間產生,又在瞬息之間消失,快得叫人根本反應不過來。
鐵盤仍舊在不斷旋轉,蕭青冥將木柄反複移開,又反複靠近。
“啪、啪……”
電弧炸響之聲,如同一柄柄錘子敲在所有人心頭,敲得人心臟都在打顫,每響一次,就有一條細微的電光一閃而過。
在完全黑暗的房間裡,微小,但無比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蕭青冥將木柄放下,命人重新點上燭火,又拉開周圍的窗簾和封閉的木板,光明終於回到此處,重新照亮了每個人的身影和神情。
蕭青冥緩緩回過身:“如諸位所——”
他話還沒說完,卻見房間裡幾乎所有人,包括禁衛軍的武將,甚至秋朗和莫摧眉在內。
他們竟然齊齊退後了幾步,臉上是同樣不可思議的震撼和深深的敬畏。
也不知是誰先帶的頭,一個人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其他人像是突然被驚醒,也一個跟著一個,割麥子般跪倒。
口中萬歲聲不止,偶爾還夾雜著幾聲“神仙下凡”、“神明庇佑”之類的驚呼。
就連方才在外麵還斥責自己“貽笑大方”的國子監老先生,也不例外,臉上驚疑不定,看著皇帝的目光如同看供桌上一尊張口說話的佛。
更彆提那位陸進士,他已經完全驚呆了,張著嘴半天還回不過神來。
已經想好了一肚子腹稿,正準備再駁斥一下所謂天人感應學說的蕭青冥:“……”
他眉心抽搐了一下,看來是他低估了雷電在世人心目中,堪比神明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蕭青冥歎了口氣,想當年他剛剛穿越到現代社會時,看著那些如天書般的新知識,還有各種匪夷所思的現代科技,不也是如此嗎?
也罷,無論他們怎麼想,隻要自己手段能達到目的就行。
蕭青冥很快從無奈中抽離情緒,重新看向眾人。
他試探著問:“諸位,是否可以重新考慮一下朕提出的觀點呢?”
他頓了頓,換了一種委婉的措辭:“哪怕隻是思考和討論。”
足足消化和反應了好一會兒功夫,眾人才勉強從震撼中找回一點理智,隻是望著皇帝的眼神已經跟方才截然不同。
就連國子監的老先生,也至少不敢再用教訓的語氣對他說話。
他輕咳一聲,麵色複雜,頗有幾分自唾其麵的尷尬:“陛下所言,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不然呢?
難道要承認皇帝是手握雷霆的神仙下凡嗎?
蕭青冥雙手攏在袖中,淡定自若道:“接下來,朕要籌備皇家技術學院,希望諸位不要反對,若將來諸位對學院內的授課有興趣,也可以進去旁聽。”
眾人麵麵相覷一陣,方才那位第一個站出來解釋雨天晴天的年輕人,忍不住出聲問:
“陛下,您方才說雷電是可以人為‘製造’的,難道,我等凡夫俗子也可以嗎?”
蕭青冥忍不住笑了,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這一刻。
“當然。將來皇家技術學院所授課程,便有關於各種天理現象背後的道理研究。”
“隻要你符合要求,通過考試,朕的皇家技術學院,將向所有懷抱著研究精神的人敞開。”
議論聲再次變得越來越嘈雜,先前打退堂鼓的讀書人和一些匠人們,這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那些為數不多的反對聲,也漸漸淹沒在火熱的討論聲中,被蓋了過去。
※※※
皇宮,禦書房。
距離上次在涇河皇莊,關於天人感應之說與自然道理的大討論,又過去了好幾天的時間。
這件事在文人們口中被傳得沸沸揚揚,已經成了全京城茶餘飯後最大的閒聊談資。
反對者有,讚歎者有,驚懼和敬畏者皆有。
甚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乾脆在家裡供奉了一座皇帝的天神牌位,並私下流傳皇帝原本是紫薇大帝,投胎下凡來匡扶社稷。
不料被陰鬼糾纏,妄圖吸乾陽氣,甚至取而代之,為禍人間。於是紫薇大帝足足花費了五年時間,終於斬殺陰鬼,奪回肉身,變回了真正的聖明天子。
明明是個好事者編纂的誌異故事,沒想到被說書人和戲班子反複編排,一傳十十傳百,老百姓聽得津津有味,完全當成了真事,傳遍了京城。
正在禦書房訂立皇家技術學院籌備計劃的蕭青冥,並不在意世人如何編排他。
他也不在意那些在涇河皇莊圍觀的人們,如何看待他所謂的“自然之理”。
隻要能在人們心中種下一顆思考的種子,當他們開始跳出聖人之言的桎梏,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和探知世界的時候,蕭青冥這次的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陛下。”書盛小心翼翼地將一碗新鮮的梅子甜品,端上書桌,放在蕭青冥手邊。
他欲言又止,半晌,道:“攝政大人日日下了朝,都來覲見,已經一連好多天了。”
“哦?”蕭青冥嘴角細微地翹了翹,隨手撚了一顆梅子塞進嘴裡,“他今天又有何事?”
書盛道:“攝政大人說有關於京州田畝清丈一事的進展,要報於陛下。”
梅子用蜜糖醃製過,清甜可口,蕭青冥自小就愛吃這種甜食,一口一個根本停不下來。
他隨口道:“讓他遞個折子上來就是。”
書盛為難道:“可是,攝政大人說今日有要事,如果陛下不肯召見,他就不走了……”
蕭青冥涼涼笑一聲,眼尾眯起:“他越來越放肆了,竟敢威脅朕?嘶——”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咬到一顆極酸的青梅,那一瞬間的刺激,牙都要酸倒了。
“怎麼這麼酸?”
書盛嚇了一跳,麵色古怪道:“這……這是攝政大人送來的……”
蕭青冥麵色一頓,挑眉看向他,眼神有種不辨喜怒的莫測。
書盛忙跪下請罪:“確實是小廚房做的,隻不過也不知怎麼被攝政送過來,已經試過毒了,沒問題!”
蕭青冥無奈:“朕沒這個意思。你下去吧。”
他低頭看著雪白瓷碗裡幾顆浸在蜜糖裡的梅子,忽而想起小時候與喻行舟一同在後花園曬太陽。
彼時他正在專心看一本話本,喻行舟就側身躺在他身旁,手裡幾顆新鮮乾淨的梅子,一顆一顆喂到蕭青冥嘴邊。
午後的陽光很溫暖,話本很有趣,梅子也很香甜。
直到他吃到了一顆特彆酸的酸梅,眼淚花子都酸出來了。
蕭青冥丟掉話本,憤怒地扭頭看他,一邊擦眼淚花,一邊控訴:
“好你個喻行舟!你給我吃的什麼啊?我那麼信任你,你喂我我就吃,結果呢?”
“你居然喂我吃酸梅!那——麼——酸——”
說著,他還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個大圓弧,來表達他受到的傷害有多大。
喻行舟一個沒忍住,被他逗得笑出了聲。
俊雅的眉眼彎如星月,他柔柔地笑著,輕輕拉住蕭青冥的衣袖,拖著長長懶懶的調子:“話本有那麼好看?你都快一個時辰——沒看我一眼啦。”
他又把一顆藏在手心裡爛熟的甜梅送到對方嘴邊:“你也,看看我唄。”
……
後麵還發生了什麼事,記憶太久遠,蕭青冥有些記不清了。
他默默來到窗前,打開窗子,外麵春雨徐徐,庭院中,一人在雨中執傘,玄衣素立,正靜靜看向這邊。
兩人的視線甫一對上,喻行舟眼睛一亮,剛要開口,隻見蕭青冥似笑非笑勾了勾嘴角。
啪的一下,窗子合上了。
喻行舟:“……”
蕭青冥又批了好一會奏折,伸個懶腰,想了想,又放輕腳步來到窗前,將窗子掀起一個角,四下看了看。
庭院卻空蕩蕩的,除了宮人和春花,再無他人。
蕭青冥雙目微微眯起,又不死心地左右看了看,喻行舟果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嘖……”
就在他壓下眉骨準備關窗時,一隻手斜裡伸出來,堪堪抵住。
一道熟悉的低沉聲線,帶著溫雅笑意:“陛下,可是在找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