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還活在過去陛下優容文官的記憶裡,換做先帝在位,說不定會放過你。”
“但是以本官看來,陛下可不是從前那個軟弱可欺的皇帝了。”
“他若要借此整頓朝綱,必殺你而後快!”
他涼薄的聲音和嘲弄的語調,幾乎把範侍郎的脊背壓彎,他一把拽住喻行舟官袍的衣擺,惶急道:
“陛下要殺我?這……下官不過多收了幾畝地罷了,不至於要殺頭吧?大不了我把土地和浮財都不要……”
喻行舟動也不動,自上而下俯視他:“那你大可以賭一把。”
說罷,他抬腿便要走,範侍郎心裡一慌:“攝政大人!我有!我這有一份名單,還有賬目……”
他小心翼翼從懷中摸出一份書稿,道:“這裡麵是一首普通的詩詞集,暗藏有一個地址,所有東西就放在宅中地窖裡麵,非常隱蔽。都是下官做的私賬,不過……上麵牽連極大,還牽扯到宮中,和京城一些世家大員……”
“攝政大人,當真能保我乾淨,繼續做戶部侍郎嗎?”
喻行舟緩緩笑了,薄唇輕輕吐出兩個字:“當然。”
範侍郎還不放心:“攝政大人打算怎麼做?”
喻行舟重新回到座位坐下,語重心長地道:“最近這段時間,你需要避避風頭,暫時不要呆在京城,我會派人護送你出去躲避一陣,以免有人要對你滅口。”
“你的家人,你也可以放心,不會牽連到他們。”
範侍郎見喻行舟確實在為他著想,不由長舒一口氣,他轉念一下,不論如何,對方終究還是需要自己這個人證的。
他連連道謝:“多謝攝政大人!以後,下官一定謹記大人今日的恩情,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喻行舟沒有多說什麼,一抬手,花廳側門走出一個黑衣勁裝男子,模樣普通,沒有任何記憶點,扔進人堆裡就找不出來。
“長海,你替本官送範大人一程。”
長海看了範侍郎一眼,心領神會頷首:“是。”
※※※
夜深露重。
待範侍郎領著長海,按照地址找到他多年暗藏的賬目等證據,又連夜送他到了城外渡口,上了一艘備好的小船,順著江流,一路駛向寧州。
範侍郎坐在小船上,望著黑沉沉的江麵,和越來越遙遠的岸邊燈火,忍不住歎了口氣:“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我的家人呢,喻大人準備怎麼安置他們?能不能讓我們見一麵?”
長海站在一旁,意味深長地道:“其實不讓你的家人知道你的下落,反而是為他們的安全著想。”
範侍郎悚然一驚,陪笑道:“也是,還是喻大人心思縝密。”
長海不動聲色地問:“你來見我家大人,可有人知道?”
範侍郎苦笑:“這種事我哪裡敢讓彆人知道?趁夜喬莊便服來的,家人隻以為我去天禦耬吃酒了。”
長海淺淺一笑:“那就好,省得多費手腳。”
範侍郎起先還沒回過味來,直到看到對方逼近的狠辣眼神,突然麵色大變:“你,你什麼意思?攝政已經收了我的唔——”
“沒什麼意思。按照我家大人吩咐,送您一程罷了。”
長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乾淨利落扭斷了範侍郎的脖子,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唯獨隻剩範侍郎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珠瞪著。
長海給他套上麻袋,塞進幾塊大石頭,噗通一下,直挺挺沉入茫茫大江之中。
“赤條條來,乾淨淨去,到了地府,長久做你的戶部侍郎去吧。”
※※※
喻府。
長海繞過花廳,穿過一片素雅的竹林,停在書房外,敲了敲房門,得到應聲後才推門而入。
喻行舟這間書房與待客的花廳陳設截然不同,簡約的檀木的書櫃與陳列櫃,擺著一些書籍和小玩意,牆上沒有任何字畫,反而有一張巨大的弓箭。
另一側則掛著一柄長劍,雖然沒有灰塵,但牆上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記,想來已經多年沒有取下來過。
喻行舟坐在書案後寫著什麼,眼也不抬:“事辦的如何了?”
長海單膝跪地,恭敬道:“大人放心,都辦妥了,該拿到的東西都已經拿到,黃金也已經裝箱通過我們的渠道送走了。”
喻行舟輕輕嗯了一聲。
長海猶豫一下,問:“其實範長易這等人貪婪又愚蠢,極好控製,大人何必不暫時留他一命?”
喻行舟看他一眼,搖搖頭:“正是因為他太愚蠢,才不能留活口,免得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對我們不利。更何況……”
“他死了,背後的人才會害怕得一個個跳出來。免得總有人抱著僥幸的心理,幻想著‘刑不上大夫’,還能安穩回鄉安度晚年呢。”
喻行舟一邊翻看著範侍郎的私賬,手指忽然落在其中被著重勾勒出的幾個字——皇覺寺。
※※※
皇覺寺。
這是一個陰天。
驟風拍打著窗外的樹枝,天空中陰雲密布,雷聲滾滾,預示著一場欲來的雷霆暴雨。
遠處鐘鼓之聲,伴隨著僧侶們誦經念佛的聲音遠遠傳來。
寺廟一間晦暗的廂房之中,點了好幾盞燈燭,也難以把屋中昏暗照亮。
屋中坐著好幾個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無一不是朝中大臣,彼此間先是相互拱手,緊接著又開始竊竊私語,片刻,房門打開,幾個衣著氣派的男人魚貫而入。
眾人眼前一亮,齊齊問好:“崔大人,錢大人!”
他們看到最後來的那人時,眼神更加驚喜了:“這不是……梅大人嗎!真是好久不見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曾被蕭青冥處罰閉門思過的右丞相梅如海。
他的思過之期早就到了,可皇帝和百官就像遺忘了有他這個右丞相一樣,朝堂上早已沒了他的位置,完全被喻行舟所取代。
梅如海歎口氣,苦笑道:“陛下免除了我丞相一職,我現在不過賦閒在家,叫諸位見笑了。今日聚會,諸位何必叫我前來呢?我恐怕,幫不了大家什麼了。”
錢雲生撚了撚胡須,道:“梅丞相,你恐怕還不知道吧,戶部侍郎範長易,前幾天夜裡,突然失蹤了,到現在還不知道是生是死。他的家人尋到我這裡來,我才知道這件事。”
眾人都是一驚,有膽小的甚至已經汗濕了後背。
“這……京城之中,天子腳下,不可能有人謀殺朝廷命官吧?”
“這麼多年了,除了當年喻正儒丞相死在燕然軍手裡,還未曾聽過朝廷對哪位文官下重手的……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錢雲生聽著這話分外好笑:“王法?那是對百姓的,對我等而言,若是真有王法,我們還會安安穩穩坐在這裡嗎?”
眾人一愣,皆是訕笑不已。
梅如海眼珠轉了轉,他雖然靠拍皇帝馬屁上位,卻不代表他不明白這背後的意思。
“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他又想起昔日在清和宮門口,眾文臣武將集體逼宮,迫使皇帝釋放黎昌和喻行舟,心中有些不安:“這位陛下不是好拿捏的,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枉費心機。”
崔禮陰測測笑了笑:“梅大人,你可知道陛下已經下決心要對京州田地一查到底了嗎?你又有多乾淨呢?”
“你今日隻是免除職位賦閒在家,說不定明日就被哪個官員牽連,要下詔獄了!”
梅如海皺緊眉頭:“我朝優容士大夫,有祖訓在,陛下不能讓我們下詔獄。”
“以前的陛下是不會,現在可說不準。”
崔禮眯了眯眼:“就算不下詔獄,若是跟那範長易一樣,不明不白的失蹤,豈不是更可怕?”
“而且,我擔心的是範長易手裡的東西……”
這話一出,在座的幾個官員都沉默了。
梅如海看著他們,澀聲道:“你們打算怎麼辦?硬碰硬,隻怕吃虧的是我們。彆忘了,陛下手裡有禁衛軍。”
錢雲生和崔禮對視一眼,笑了笑:“來硬的當然不能,為今之計,有一個法子,讓陛下不能動武……”
※※※
幾天後。
京城府尹衙門門前的伸冤大鼓,突然被敲響,告狀的是一戶四五十歲的農人夫婦,老婦手裡拽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一邊拽她,一邊拿擀麵杖打她。
女子也不敢反抗,隻默默挨打垂淚。
“砰砰砰”的鼓聲,將周圍的百姓都吸引而來。
府尹踏著差役的“威武”聲,緩緩從後堂出來,叫人帶農人夫婦上前。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老漢拉著農婦對府尹跪下:“老漢叫李二八,這是老漢妻子張氏,我們要狀告京城城郊的皇覺寺,侵占我們李家田地三十畝!”
皇覺寺?占田三十畝?
府尹詫異地睜大雙眼,周圍百姓更是不可置信。
皇覺寺是什麼地方?那是先帝親自為其提名,特地加上了一個“皇”字的皇家寺廟!
太後每個月定期去皇覺寺上香祈福。
皇覺寺香火之旺盛,百姓信徒之多,整個大啟除了南邊的少室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和它比肩的大寺廟,真真正正的國寺。
這對衣著簡陋的普通農戶,竟然狀告皇覺寺?
農人夫婦的話還沒說完,老婦人指著一旁的年輕女子道:“老婦還要狀告這個不守婦道的媳婦,我們兒子前不久剛剛去世,她竟然和寺廟裡的僧人勾搭成奸!”
“就是她,把我們家的田寄在了寺廟名下,才讓皇覺寺占了我家的田!”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占田不說,竟還有一樁出軌成奸的醜聞。
不料,一旁默默哭泣的年輕婦女,這時竟也跪下來,大聲道:“民婦冤枉!民婦的丈夫死後,公婆竟然要將我的嫁妝田賣掉,給他家補充田畝數額!”
“丈夫去世,按理嫁妝田應該屬於民婦,將來還可以改嫁。他們憑什麼賣掉?”
“民婦不答應,他們竟然威脅要將民婦賣掉!”
幾番爭執不下,於是她投獻土地寄在寺廟名下躲避盤剝,沒想到有稅吏這時下來清查田畝,說他家田畝數額不足,這對老夫婦為了補足數額,竟要她找寺廟要回土地,否則就要把她賣掉。
雙方各執一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在大堂爭執起來。
府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外麵來看熱鬨的百姓外三層裡三層。
此時,門外的大鼓竟然再次被敲響,一個和尚擠開人群,踏入大堂,做了個稽首道:
“貧僧皇覺寺僧人,要狀告官府!”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府尹和周圍百姓頓時大驚失色。
“昏君無道,民生凋敝,貪官橫行,為了躲避苛政,才會有百姓寄田,尋求寺廟庇護,如今官府為了迎合上意,向民間斂財,填補國庫虧空,維持權貴奢靡生活!”
“貪官為了政績,強行攤派田稅,編造田畝數額,迫使老夫婦不得不追回寄田,造成妻離子散家人反目,夫婦和媳婦都無罪,無道官府才是罪魁禍首!”
……
※※※
一輛馬車匆匆行駛在大道之上,長海警惕地觀察周圍,低聲道:“大人,真的要把我們的人撤走?屬下擔心,有人會對您不利。”
喻行舟四平八穩坐在馬車之中,淡然自若道:“儘管來。”
他微微一頓,問:“消息傳到宮中了嗎?”
長海點點頭:“已經遞給書公公了,陛下應該知道消息。”
馬車一個急停,車夫道:“大人,外麵街上聚集了很多百姓,我們車開不過去了。”
喻行舟起身:“無妨,我們下車走過去。”
街道上到處都是看熱鬨的人群,長海一雙犀利的眼睛四處掃視,他總覺得人群中似乎有不對勁的地方。
喻行舟撩起衣袍,剛下車沒走幾步,一道銳利的破空之聲劃破長空,筆直朝著喻行舟尖嘯而來——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