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負責削裁木頭啊……”
“我隻是按他們說的把鐵和煤扔進爐子……”
蕭青冥和方遠航指揮工人們起爐冶鐵時,分成了好幾個組,每個組又各有不同分工,每個人隻負責其中一個小環節。
無論是小高爐,還是蓄熱室,或者是水力鼓風機和煉焦土爐,都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奇玩意,沒有細細研究過,哪裡搞得懂每一塊磚擺放的緣由?
就算方遠航拿著蕭青冥給的圖紙,都花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勉強能依樣畫葫蘆,還原出一個來,完全洞悉其中奧妙原理,方遠航都不敢誇口,更何況這些一知半解都談不上的匠人。
“還敢嘴硬,我看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監丞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手裡的烙鐵頓時戳了上去。
“啊啊啊——”整個訓牢裡哭喊之聲連綿不絕,光是聽著都叫人心驚肉戰。
虐打了好一會,監丞始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
氣急敗壞之下,他又來到奄奄一息的陳老四麵前,狠聲道:“你個老東西,他們學徒不知道,你是老師傅,又得了那位喻公子的讚賞,你肯定知道不少東西吧?”
陳老四知道求饒是沒有用的,心知自己是活不過今日了,反正妻兒的病也有了好轉,反而整個人平靜下來,帶著嘲弄之意望著對方:
“我不知道,這樣的秘方,彆說是大家族,哪怕是小手藝人家裡,也是傳男不傳女,生怕秘方外泄的,怎麼可能告訴我們這群外人?”
彆說他對那套新玩意隻能琢磨個大概,就算他真的掌握了這種方法,單憑那位公子派白大夫過來救了全家性命的天大恩情,他拚死也不會多說一個字。
監丞氣急:“好,死鴨子嘴硬是吧?”
他正要再打,忽然一個小監工跑進來,將手裡一樣東西拿給他看——是個精美彆致的彩釉瓷瓶,上麵寫著安保丸幾個字。
陳老四頓時臉色大變。
“這是什麼?安保丸?”監丞拿起小監工遞過來的瓷瓶,一打開,一陣藥香撲鼻而來。
後麵的孟小郡爺聽了,不由奇道:“這種地方居然有安保丸?”
他將瓷瓶拿過來聞了聞,點點頭道:“這可是好東西,用人參,靈芝一類名貴藥材煉製而成,可精貴的很,隻有非富即貴的人家才用得起。”
“好哇!”監丞麵帶冷笑,精神一振,可算抓住了陳老四的把柄,“這麼貴重的藥材,你一個賤籍工匠怎麼可能會有?一定是你偷錢換來的!”
藥材都是白術從太醫院帶來的,這些都是為皇帝準備的藥,自然是趕貴重的帶。
陳老四急得冷汗直冒:“不……不是……”
監工道:“這是從他屋子裡搜出來的,他老婆寶貝的很呢,還藏在枕頭底下!”
陳老四還記得他二人千叮萬囑要他們一定要好好保管,可他屋中家徒四壁,也隻能藏在枕頭底下,想著不要說出去,這誰能知道,再過些日子,藥吃完了,病也好了。
沒想到,竟然硬是被翻了出來。
監丞想起陳老四家那個頗有幾分媚態的媳婦,臉上泛起一絲邪笑:“不是你偷的,那就是你老婆偷的!總之,一個偷盜罪是逃不了了!”
若是一股腦把這麼多人在這裡打死,沒個合理的借口,還真有些說不過去,永寧王府也不想鬨得太大。
現在既然有了送上門的把柄,監丞笑得越發狠辣:“人證物證確鑿,還敢抵賴?”
“若是把你送官府,一頓殺棒,你就活不成了,隻可惜了你那年輕的媳婦就要守活寡,還有你那個沒用的兒子,從小就背上小偷之子的惡名,都要跟著你一同受罪。”
陳老四心中冰涼一片,千鈞憤怒如寒冰包裹的火山壓在他心口,四肢百骸都在顫抖。
他悲憤交集,喉頭一陣腥甜,竟然嘔出一口血。
“你……你們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你們會遭報應的!”
周圍的其他工人和陳老四帶出來的學徒們,人人義憤填膺,憤怒到了極點。
為什麼他們明明已經逆來順受了,還要往死裡逼迫他們?
他們不過是老老實實做人,辛辛苦苦乾活,一年到頭,也不過為了一口飽飯,為什麼還要被人責罵,毆打,羞辱?
搶走錢財,搶走希望,搶走性命,臨到頭了,甚至還要栽贓一樁偷盜罪,帶著汙點離開人世!
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要在這樣的充滿不公的人世走一遭?
監丞絲毫沒有把眾工人眼底的熊熊怒火當回事,拿著皮鞭拍了拍陳老四滿是血淚的粗糙臉頰。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仔細想想冶煉精鐵的秘方,如果你識相,老老實實說出來,今天打盜竊罪,我可以一筆勾銷,否則的話……哼!你,你全家,還有你們,都得死!”
監丞拷問了一日也有些累了,見梁督監和孟小郡爺都離開休息,他也樂得輕鬆,吩咐監工守門之後,也錘著酸軟的胳膊回到隔壁的房間小憩。
見眾人都被鐵鏈鎖著,又被打得奄奄一息,兩個監工懶得費事看守,找了張桌子喝酒賭錢去。
沒過多久,訓牢裡隻剩下一陣陣憤怒的抽氣聲和□□聲。
“陳工頭,你沒事吧?還能撐住嗎?”一個工人焦急地問。
其他學徒們也擔憂地望著他。
陳老四滿臉汙跡,帶著絕望之色,默然搖頭:“我今天恐怕是活不成了,隻是我的妻兒,他們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回來,沒想到還要受我連累……”
聽他這麼說,其他人越發憤懣難平,誰沒有妻兒老小?誰不想活命,過個安穩日子?今日陳老四落到此下場,保不齊下一個就是他們。
“呸,狗日的監丞!黑心的貪官!與其在這裡等死,不如咱們跟他們拚了!”
其中一個工人眼神發狠,猛地把手腕從脫落的鐵鏈中抽出來,眾人驚愕地望著他。
原來他平時專門負責打鐵鏈和鐵鎖一類的工具,非常了解它們的結構,衣袖裡常備著一根鐵絲,以備不時之需。
這牢中常年陰暗潮濕,鐵鏈和鎖早就腐蝕了,鏽跡斑斑,被他稍微挑弄一下,就把鎖芯滑開,成功脫身,順便幫陳老四等其他人一個個解開鎖鏈,將大家從刑架救下。
一眾工人死裡逃生,頓時振奮起來:“你小子有一手啊!”
“是大家夥命不該絕!要我說,左右也是等死,不如咱們殺出去,拚一把!”
“我們的命賤?他們的命貴?就算是同歸於儘,那我們的賤命換他們的貴命,咱們也賺了!”
“對!反了他娘的!與其被貪官汙吏糟踐死,不如殺了他們,同歸於儘!”
“一會逃出去,我們聯絡其他工人們,大家一起逃跑,咱們這麼多人,往天南海北一撒,官府也找不著我們!”
陳老四本已絕望,浮現死誌,乍然又有了一線生機,大喜大悲之下,他用力一抹眼淚,重重點頭:“好,衝出去,跟他們拚了!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就算一死,哪怕能製造混亂讓家人趁機逃跑,也是值得的!
一大群得了自由的工人,直接將牢房裡的各種刑具取下來當做武器,燒紅的烙鐵,沾了鹽水的皮鞭,紮了尖刺的狼牙棒,鐵棒、鐵鍬……這裡彆的不多,唯獨鐵器到處都是。
每個人都至少拿了一件武器,帶著滿腔的憤怒和視死如歸的勇氣,瘋了一樣衝出了牢房,外麵幾個正在喝酒賭錢的監工嚇呆了,當然挨了兩棒子暈死過去。
那個正在睡大覺的監丞,還在夢中尚未清醒,就被工人們一把揪起來,被張蒲扇似的大手,狠狠地扇了幾個大耳瓜子。
“狗東西!今天就先拿你祭旗!”
監丞整個人都被扇懵了,剛睜開眼睛,眼前就是一群赤紅著雙眼的凶神惡煞,上來對著他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啊啊!你們怎麼跑出來的?你們這群刁民是要造反嗎?!”
回應他的卻是,皮鞭和烙鐵,各種刑具逐一往他身上招呼,痛得監丞嚎啕大叫,屎尿都失禁了。
“彆打了!彆打了!你們瘋了嗎?”
向來隻有監丞打罵工人們的份,他幾時受過這樣的懲罰,很快被折磨得滿身是血,皮開肉綻,臉上,身上都找不出一塊完好皮肉,幾乎不成人形。
“饒命……好漢饒命啊……”
那個被監丞的烙鐵燙傷的工匠恨聲道:“現在叫饒命?晚了!”
陳老四也硬下心腸,折磨了他們數十年的監丞,終於惡有惡報,他胸中既暢快,又覺得一片悲涼,他們注定不會有好下場,但是也算為自己報了仇了!
“走!先把這鳥斯綁起來,咱們去找那個梁貪官,還有那個貴公子,把他們捉起來!”
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了訓牢,順便將牢房中關押行刑的工人,一並釋放出來。
一路上遇到零星的監工,立刻敲暈,憑借著人多勢眾,竟然沒有一個監工,能把消息傳出去。
其他工匠和礦工看見這群人的身影,也是驚得目瞪口呆。
為首的是陳老四,多年以來,他在匠人中帶出了無數出師的學徒,人緣和聲望都很高,其他工人們知道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對他們無不同情憤懣。
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沒想到,這群人竟然要反了!
有的年輕工人血氣方剛,也曾受過監丞和梁督監的盤剝,頭腦一熱就加入了他們。
另外一些早已在漫長的磋磨中失去了血性和希望的工人,隻是默默地觀望著,既不告密,也不幫忙。
他們一路走來,身後跟著的人群越來越龐大,群情鼎沸。
可惜他們沒能找到梁督監,反而先找到了蕭孟小郡爺。
此時,蕭孟小郡爺本來在涼亭中等著梁督監,商量如何瓜分精鐵秘方的龐大利益,為了避免下人打擾,統統讓其他人走的遠遠的。
兩人再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家地盤裡,竟然突然冒出來了一大群反抗的工人。
涼亭中,小郡爺正在獨自吃酒菜,誰料,遠遠的,他驟然看見一群氣勢洶洶的工人,手持各種武器衝他圍上來。
孟小郡爺嚇得大驚失色,口中一邊呼叫著周圍的護衛和打手,一邊狼狽逃竄。
可他常年養尊處優,如何跑得過烏泱泱一大群壯年勞工,很快就被眾人捉住,又是一通狠打,七手八腳用麻繩捆成了肉粽。
蕭孟小郡爺憤怒發狂:“你們這些刁民,知道本郡王是誰嗎?你們全家都要死,三族,不,九族都要死!”
一個工人一口濃痰吐到他臉上:“要死就一起死!反正不打死你們,我們也是要死的!”
蕭孟瞬間如同一盆冰水澆頭而下,內心絕望,這群人是真瘋了,是真的會殺人的!
監丞和小郡爺等人被造反工人綁起來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冶煉廠和礦區,文興鐵廠從上到下都震驚至極。
整個鐵廠足有三千工人,他們紛紛放下手裡拉的礦石、打的鐵錠,不斷往這裡趕,得了消息的監工和護衛們,也紛紛舉起棍棒趕來。
雙方人馬越來越多,監工和護衛們人數少,投鼠忌器,生怕孟小郡爺有個閃失,都不敢動手。
氣氛凝重到了極點,隨時都可能失去控製,釀成一場混亂的暴力衝突。
就在一發千鈞之際,鐵廠大門突然被一眾縣衙的差役打開,一大群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正是文興縣的縣令,以及帶著一眾近臣,去而複返的蕭青冥。
眾人匆匆趕到衝突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然一觸即發。
“喻、喻大人,您看,這該如何是好?”縣令滿臉憂愁地望著蕭青冥,聲音都在打顫。
這裡的人,一個是永寧王府的小郡爺,一個是京城喻府來的大官,還有文興鐵廠三千工人夾在中間,他誰也得罪不起啊。
蕭青冥越眾而出,沉銳的目光緩慢掃過眾人的臉,那是一張張悲憤,怨恨,充滿絕望的臉。
蕭孟小郡爺眼前一亮,瞬間燃起了幾分期望,誰都好,快來救他啊!
“那人是京城裡來的大官,跟他們都是一夥的!”
工人們詫異而警惕地望著他,議論紛紛,隻有陳老四和最初造反的幾十個工人,麵帶躊躇和為難。
蕭青冥不發一言,緩緩上前。
身後的秋朗和莫摧眉幾人,握緊了武器,麵色凝重,繃緊了全身神經,生怕這位有個閃失。
四周死寂一片,唯獨蕭青冥步履從容,不緊不慢地來到工人們之前,他在袖中,一張淡金色的卡牌金光流轉。
“諸位,我來自京城喻家,你們手上那人乃是宗親,在朝廷中沒有半點官職在身。”
“你們綁了他,隻會惹來禍事,如果你們一定要一個人質,才願意敞開來說話,不如讓我來做你們的人質。”
“你們可以放心,我說話,絕對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