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摧眉一愣, 眉頭微微挑起來,嘴角習慣性勾起:“秋統領不跟在陛下身邊,怎麼等在這裡?莫不是以為憑我還護不住白太醫嗎?”
秋朗瞥他一眼,淡淡道:“你二人太慢, 再磨蹭些, 天都要亮了。”
莫摧眉“哈”的一聲, 正要嗆聲回嘴,白術卻嘻嘻一笑:“放心吧秋大人, 我們此行很順利。”
秋朗抿了抿嘴,朝他點點頭, 轉身走了。
莫摧眉眼珠轉了轉,笑道:“這廝莫非是在擔心我們?真是鋸嘴葫蘆一個。”
白術撓撓頭:“秋大人人很好啊。”
莫摧眉拍一拍他的腦袋:“你看誰不好啊?”
雖是鋸嘴葫蘆, 同時也傲氣十足, 非是目空一切的自負,而是在明確判斷敵我後, 依然對自己有極高的自信,既不卑躬屈膝, 又不曲意逢迎,我行我素還能得到重用。
那不正是他最渴望的活法嗎?而自己的活法,大概也是對方最不屑的那種吧。
莫摧眉心中一哂, 不愧是第一次見麵就兩看相厭的家夥。
他帶著白術加快腳步,跟上秋朗的背影。
※※※
第二天早上。
梁督監在堂中安坐, 悠閒品茶,有人小跑進來回報說, 親眼看見那位“喻公子“的馬車離開了文興縣。
梁督監這才冷哼兩聲:“總算送走了,看來確實不是找我們麻煩的。”
這時監丞匆匆跑來稟報:“大人,那個姓喻也忒不地道, 他臨走前,竟然叫人把河邊新造的爐子全都拆了,隻留了一堆土坑給我們!”
竟然能大批量冶煉鐵和精鐵,這樣的秘方誰不想掌握在手裡?若是他們也能掌握其中奧妙,這得是多龐大的利益?
就算要跟永寧王府分潤,也足夠他倆賺得盆滿缽滿,富甲一方了。
就在監丞氣憤填膺時,門外忽而傳來一道笑聲。
“無妨,姓喻的走了,總有那些工匠還在,就算是撬,也要把他們的嘴撬開!”
來人一身深色綢緞褂子,頭上一頂小帽,蓄著兩撇胡須,旁若無人地走進門來,一對笑眯眯的小眼睛倒吊,話說的口氣叫人不寒而栗。
梁督監一見到他,立刻起身相迎:“原來是羅管事,您不在永寧王府享福,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羅管事卻把身一讓,他後麵跟著一人麵白無須,大約三十出頭模樣,生得倒是一副好麵孔,笑吟吟衝對方拱手:“梁大人,好久不見,父王讓我向您問安呢。”
梁督監滿臉受寵若驚:“孟小郡爺,您怎麼親自來了?有失遠迎,下官有失遠迎啊。”
此人正是永寧王的小兒子蕭孟,老王爺四十多歲得的老來子,極為受寵,按祖製,隻有長子才能襲王爵,次子便隻有郡王爵。
蜀王家的小兒子安延郡王,現在還在京城的牢裡“享清福”呢。
自從蕭青冥在崇聖殿把在場的其他宗室狠狠懲治了一番後,將來這些人的兒子連郡王都未必有了,孫子則直接成了庶人。
蕭孟手中一紙折扇輕輕敲打掌心,漫不經心道:“聽聞京城來了一個姓喻的大人物,還有一套能大批量冶鐵的獨門秘方?”
梁督監回頭隱晦地看了一眼監丞,沒想到永寧王府這麼快就收到消息了。
他也不藏著掖著,賠著笑臉道:“正是,下官真打算前往永寧王府知會王爺呢,沒想到小郡爺就親自來了,倒省的我多跑一趟。”
羅管事道:“我們王爺的意思,既然這位喻公子已經離開,就不要多管他,當務之急,是儘快將他的冶煉秘方弄到手。”
“將來梁大人與我們永寧王府二一添作五,豈不兩全其美?”
梁督監心裡暗罵,敢情永寧王府什麼都不出,開口就要拿走一半的收益,真是打的好算盤。
他麵上露出猶豫之色:“可是這位喻公子恐怕與攝政大人關係匪淺,若是秘方的消息傳出去,被他知道了,萬一惹惱了攝政大人,如何是好?”
蕭孟滿臉傲色:“不就是怕喻行舟嗎?他在朝中勢力再大,那也是京城裡罷了,出了京州的地界,到了寧州,就是我們永寧王府的地盤。”
“區區一個外臣,有什麼資格跟我們蕭氏皇族為難?”
梁督監道:“那萬一他上奏陛下?”
提及皇帝,蕭孟更不屑了,整個寧州,哪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知道這位昏君的名聲?
自從登基以來就沒乾過什麼好事,這幾年戰亂連年,寧州從刺史到大小地方官,都漸漸不再把中央朝廷的命令當一回事。
皇帝嘛,老實呆在他的龍椅上做個泥偶就行了,沒看見蜀王連稅都不上了嗎?好歹寧州還在給國庫上稅呢,已經夠給皇帝麵子了。
按祖製,親王一旦就藩,非皇帝傳召不得回京,永遠都得呆在封地不許出去,同時也享有封地內稅收的權利,如同土皇帝。
再膽大些如蜀王,直接軍政一把抓,除了沒有直接宣布脫離中央朝廷,基本跟國中之國沒有區彆。
永寧王經營封地已有四十多年,他年紀已老,早已沒了年輕時的雄心壯誌,也不想像蜀王那樣折騰,唯一的愛好,就剩下撈錢,總想給子孫後代多攢些金銀財寶。
距離他上一次回京,還是在二十多年前,當年的蕭青冥尚在繈褓之中。
永寧王府上下對皇帝的認知,還停留在傳聞層麵。
來自京城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聞實在太多了,有真有假,誇大其詞的更是數不勝數。
其中最離譜的莫過於,燕然大軍包圍京城,眼看京城即將陷落,皇帝忽然紫薇大帝附體,召喚無數天兵天將,天降火石,把燕然十萬大軍燒得一乾二淨。
寧州甚至有戲班子編排了這出戲碼,還在永寧王府出演過,把孟小郡爺樂得哈哈大笑。
後來折騰得比較大的事,諸如清丈田畝等,都是喻行舟負責住持的,這倒是引起了永寧王府和一眾寧州官員的警惕。
但大部分人都覺得,寧州不同於京州,稻田少,桑田多,種桑又不需要交糧稅,清也清不到他們頭上來。
至於下令限製佛寺,驅除僧侶,收回佛寺田產,寧州的大人物們隻覺得萬分荒謬,這種離譜的事,確實像一個昏君所為。
唯獨太後突然自請為先帝祈福這件事,透著幾分古怪,但連京城裡那麼多宗室個個風平浪靜,沒有一個吱聲的,永寧王府就更沒必要操這份閒心了。
在蕭孟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早就在封地過慣了土皇帝的日子,完全沒有把這位“喻公子”放在眼裡。
至多不過是跟喻行舟沾親帶故罷了,難不成堂堂攝政,還能親自跑到文興鐵廠來打鐵嗎?
蕭孟道:“梁大人且放心就是,天塌下來,有我們永寧王府替你撐腰,怕他喻行舟做什麼?”
“更何況,那姓喻的,不就是來給聖上祝壽尋賀禮的嗎?他既然已經回京了哪裡會關心其他的小事。”
梁督監點點頭道:“確實,他帶一群工匠鑄造了一個怪模怪樣的鐵疙瘩,完全沒見過,也不知乾嘛的。”
蕭孟有些不耐煩道:“既然如此,咱們跟那位攝政大人,井水不犯河水,就不必管他了。你快去叫人把那群工匠統統捉來,嚴刑拷打也好,威逼利誘也罷。”
“總之,本郡王一定要知道大量冶煉精鐵的秘方。”
※※※
這天,陳老四拖著一瘸一拐的腿按時上工,他的幾個學徒們都圍上來關切他的傷勢。
陳老四的老婆孩子自從被白術診治過,病情明顯有了起色,他自己身上被打的傷雖然沒好,但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頭,整個人格外有精神。
“放心放心,隻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陳老四笑嗬嗬地安撫幾個學徒。
其他一些工匠,平時沒少受他點撥,對陳老四一向敬重,忍不住壓低聲音道:“是不是監丞那個狗東西打的?為了金葉子?”
“你的老婆孩子怎麼辦?請大夫了嗎?”
周圍的工匠們臉色一變,他們大部分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所有人的金葉子都被搶走了。
提起這件事,眾人又是窩火又是悲哀:“黑心肝的狗東西,平時把我們像狗一樣使喚,連陳工頭的救命錢都不放過!”
陳老四正想說白術的事,又想起他二人臨行前曾叮囑他,千萬不要把他們回來過的事說出去。
陳老四雖然想不明白為何要做好事不留名,但他還是決定守口如瓶:“放心吧,我家那口子和孩子都已經好多了。”
他歎口氣:“那些錢,本來也不是我們這等賤籍工匠能拿的,給了監丞,至少能保住性命。”
其他工匠既憤怒又無奈,他們終日在這礦山和鐵廠辛苦勞作,有時連飯都吃不飽,憑什麼他們累死累活賺得一點血汗錢,都要被監丞剝奪走?
“誰人沒有家□□兒?誰人不生病?今天也就是老天開眼,保佑陳工頭的家人平安,換做我們呢,將來卻未必有這般運氣了……”
其中一個血氣方剛的學徒咬牙道:“那明明是我們出了力氣,那位大人賞賜的,咱們拿的正大光明,有什麼配不配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
“就是,監丞才是昧著良心坑蒙拐騙,搶我們的錢!”
陳老四趕緊捂住學徒的嘴:“小心禍從口出!”
“什麼禍從口出啊?”
突然,外間來了一群手持棍棒皮鞭的監工,為首的正是被他們咒罵的監丞和梁督監。
還有一個從來沒見過的青年人,三十歲出頭,手裡拿著一把折扇,穿著衣料名貴講究,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大人物。
陳老四等一眾工匠心中大驚,他放開學徒的嘴,喝罵道:“讓你好好乾活,非要偷懶,還怪我多事,看,被人逮住了吧?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你!”
監丞隻是冷笑不語。
蕭孟冷眼看著這些人,倨傲的眼神如同俯視螻蟻,冷冷問:“那天跟著那位喻公子的工匠,就是他們這些人嗎?”
監丞恭敬道:“就是他們。有匠人也有礦工,一共五十人。”
陳老四心中猛然一沉,監丞明明已經將他們所有人的金葉子都搶走了,為什麼還要來找麻煩?
如果不是為了錢,那是為了什麼?莫非是衝著他的恩公們來的?
不等陳老四多想,隨著蕭孟揚了揚下巴,監丞一聲令下,一大群張牙舞爪的監工們,已經舉著棍子皮鞭衝了過來。
不久前他們才被毆打過一次,沒想到今天竟然又來一次!
一眾工匠們手無寸鐵,在監工們手下苦苦哀嚎,很快就被打的鼻青臉腫,在地上摸爬翻滾。
整個冶煉廠哀鴻遍野,其他工匠和礦工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以為他們惹惱了監丞,正在被懲罰。
大家敢怒不敢言,隻能遠遠在旁邊觀望,看著陳老四他們被打罵得遍體鱗傷,呼痛不止,麵上隻有麻木與哀戚。
沒人敢站出來,也沒有人能站出來。
梁督監冷哼一聲:“把他們帶走,帶去訓牢。”
聽到“訓牢”兩字,眾人瞬間露出恐懼至極的表情。
其他觀望的工人們目不忍視,紛紛竊竊私語,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三三兩兩出聲求情,監丞怒聲大喝:“吵什麼吵?反了你們?都給我滾去乾活!”
“這麼閒,想挨鞭子還是想跟著一起去訓牢?”
日經月累的積威下,工人們害怕地躲開,眼睜睜看著陳老四等幾十名工匠和礦工全部拖走,如同拖著一個個破布袋……
※※※
所謂訓牢,就是用來懲罰和看管犯了事的工人的牢房。
潮濕陰暗的牢房裡,牆麵上是一應俱全的各種刑具,幾十個工人被分開關起來,用手臂粗的鐵鏈鎖上。
梁督監和蕭孟小郡爺坐在一張乾淨的桌邊喝茶談笑,監丞先是命令幾個監工打手,狠狠給了工人們一頓鞭子。
鞭子尾巴沾了鹽水,打在皮膚上一抽一條血痕,被鹽水浸透,火辣辣地痛,痛到骨頭裡,燒得工人們哭喊嚎叫。
監丞像是被此起彼伏的哭叫聲愉悅了,哈哈一笑,手裡拿起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
“你們誰先來說說,那個喻公子交給你們的冶煉精鐵的法子?”
“說得好呢,就能少吃點苦頭,說的不好,我就把他的胸膛當一塊鐵板來打!”
工匠們這才明白這群披著人皮的惡鬼打的什麼主意,其中一個學徒道:“你打死我們也沒有用!那個喻公子根本沒有教我們什麼法子!”
“我們隻不過是按照他們的吩咐燒磚,壘起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