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口氣道:“夢娘不肯,這種事,我也沒法子啊。”
“蠢材,女子七出之罪,無子就是大罪!”
兒子一驚:“您要我休掉夢娘?不行啊,她走了,我們家那點田根本不夠吃的。”
婆婆揪著他的耳朵,恨鐵不成鋼:“誰讓你休她了?娘是叫你納妾!”
“啊?納妾?我們家這麼窮,怎麼納妾?而且夢娘肯定不會答應的。”
婆婆滿臉不高興:“以前是窮,現在可不是,你沒看她一匹一匹往家裡買布?我看著,她在外麵一定賺了不少,肯定偷偷藏著,不叫你我知道。”
“她身為大婦,自己生不出兒子,就是大罪,怎麼敢阻止你納妾?她若是個三從四德的好女子,應當主動替你納妾生子,傳宗接代才對。”
“再怎麼說,咱們家也是有田產的。憑什麼不能納妾?”
婆婆心裡還打著小算盤,多娶個妾室,將來有了孫子,那兩個孫女就趕緊嫁出去,或者賣給大戶做童養媳,說不定還能賺一筆聘禮,給孫子將來娶媳婦用。
家裡多一個女子,想來柳夢娘也不敢再對她不恭不敬,否則,隨時讓兒子休了她,一個被休戚的棄婦,以後誰會要她!
兒子也有些意動,支支吾吾道:“可是,總不好問夢娘要錢娶妾吧?依她的性子,肯定不會給,還會大鬨一場。”
婆婆冷哼一聲:“不必管她,我們這就去找蛟龍會,聽說會首是個大善人,為人最是樂善好施,窮人找上門也會幫忙的。”
“咱們去找蛟龍會借一筆錢,我和牙人說好,找個聽話溫柔的女子給你,花轎直接抬進咱家,到時候生米做成熟飯,夢娘鬨又怎樣?讓街坊鄰居看笑話。”
兒子一愣:“借錢?我們拿什麼還?夢娘肯定不願意的……”
“說你蠢你還真蠢!需要她同意嗎?”婆婆又罵了一聲,“你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媳婦娶進門就是你的東西,咱可以把她抵押了,到時候她敢不把外麵賺得錢拿出來,就把她賣掉!”
兒子有些猶豫:“啊?抵押夢娘?這……不好吧。”
婆婆越發生氣:“那就抵押那兩個沒用的孫女,反正以後也是要嫁人的,生個兒子傳宗接代才是正經事!”
說罷,她二話不說,直接拉著兒子就進城找蛟龍會,趁著媳婦不在,趕緊把事情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
※※※
天望耬,是惠寧城最大的一間酒樓,足足有四層樓高,裝潢雅致,品味十足。
頂樓眺望江流入海,海天一色極為壯觀,是文人騷客吟詩作對,讀書人時常舉辦文會的地方。
聽聞天望樓背後的東家極有背景,就連惠寧城當地勢力最大的地頭蛇蛟龍會,也從不在這裡生事。
天望樓三樓的雅間,一群衣著鮮亮的士紳正圍坐在桌前,談笑議論。
王氏絲綢作坊的老板王常也在其中,但他並沒有位置可以坐,隻站在王家家主的身側,低頭哈腰,一邊布菜一邊賠笑。
“不瞞諸位,自從惠寧城來了那個姓喻的,開了惠民絲綢坊以後,咱們幾家的日子隻怕不好過了。”一個麵白長須的中年男子撫須搖頭道。
這些寧州的豪紳望族,往往名下產業眾多,但最賺錢的,還是絲綢產業。
“我們家的絲綢作坊,這些天一直有女工說不乾就不乾了,然後往惠民跑!”提起這件事,王常就一陣頭疼。
“聽說有些作坊,已經跑了大半,連開工都沒法開了。那個惠民的東家,也不知道什麼來頭,一直都在擴大規模,招女工。”
“我聽人說,他們家甚至連夜裡,都還有織機上工的聲音。”
“什麼?”這話令眾人都是一驚,“夜裡黑燈瞎火,怎麼上工?若是光線不好,織錯了布,一匹布都毀了。”
“我倒是聽說,他們家的織機,跟彆人家的都不一樣,同一台織機,能紡出更多絲和布來,而且需要的織工更少。”
“就因為這個,他們才能把價格壓得如此之低廉,叫彆人沒活路啊!”
這話一出,眾人麵色逐漸凝重起來,王家家主沉著臉:“若是此人手裡當真掌握著更好的織機,那我們就不能坐以待斃了!”
“咱們在寧州,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做這麼多年絲綢產業,若是叫一個外來戶把咱們打壓得抬不起頭來,說出去,不笑掉人家大牙?”
“王家主說的是,若是再不給惠民幾分顏色看看,豈不是憑白叫人以為我們好欺負呢!”
吱嘎一聲,雅間的門被推開,一個四十歲左右壯碩男子邁入屋中,他麵帶笑容,眉骨處有一道淡淡的刀疤,將左邊眉毛劈成了兩半。
“原來是蛟龍會會首孟萇先生來了!快請上座。”
王常笑道:“孟會首一來,總算有人替咱們主持公道了。”
孟萇哈哈一笑,朝滿座士紳們拱手:“不過一屆江湖草莽,當不得諸位謬讚。”
眾人寒暄一番,很快再次進入正題。
“這個姓喻的富商,在下已經派人打探過底細,這人沒探出什麼,隻知道從京州來的,家中殷實,他身邊主事那個叫花漸遇的商人,倒是一副寧州口音,據說走過海商,不過家道中落了。”
王常有些失望:“以孟會首的本事,還探不出來路嗎?”
孟萇身量高大,十分魁梧,麵容嚴肅剛毅,往那一座就有種金戈鐵馬的霸氣,他掃了王常一眼,後者頓時有種頭皮發麻的不適感。
“在下雖然在惠寧城頗有一番經營,可是出了寧州,對外州的事,也是鞭長莫及。”
“更何況這些年京州十分混亂,此前還有燕然南下,不少幽州和京州的大戶人家往東,往南逃難,也是尋常,惠寧城商人眾多,來了一個有錢富商,不是什麼稀奇事。”
王家家主道:“我們沒有責怪孟會首的意思,隻是想請孟會首拿個主意,若是能由您出麵牽頭,讓那個姓喻的劃下道來,大家相安無事,那是最好。”
“若是他不識抬舉,咱們就一起給他吃點教訓,也好叫那姓喻的知曉,這惠寧城,究竟是誰說了算!”
見孟萇隻喝不說話,王家家主等人相互使了個眼色,笑道:“咱們也不叫孟會首憑白出力氣,我們已經收到可靠消息,那個姓喻的手裡有一種新式的織機。”
“這種織機比我們手裡的,效率起碼要高好幾倍,隻要孟會首肯出麵,咱們彆的不要,隻要姓喻的把織機賣給咱們,這其中的好處有多大,自不用我說。”
“好處大家一起分潤,才是正理,總不能叫惠民吃獨食,連口湯都不給咱們喝吧?”
聽到這裡,孟萇終於笑了,他伸出一隻手,豎起三個指頭:“我們蛟龍會要的也不多,隻要三成利。”
幾家大戶家主臉皮頓時抽搐了一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一開口就是獅子大開口。
既不用出錢籌辦作坊,又不用招工支付工錢,光憑收保護費,就要拿走三成利潤。
怎麼不去搶!
但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呢?在惠寧城一天,就得看蛟龍會的臉色行事,否則他們的作坊根本開不下去。
這個蛟龍會,根本就沒人敢管,聽說就連惠寧城的知府,都是蛟龍會的座上賓。
自古官匪是一家,誠不欺我!
這時,孟萇的手下匆匆進來,在他身邊耳語幾句。
孟萇眼前一亮,笑道:“告訴諸位一個好消息,那個姓喻的手裡一個最得力的女工,叫柳夢娘的,現在恰好有把柄落在我們蛟龍會手裡。”
王常一愣,這名字好像有點熟,那不是之前他們王家繅絲作坊鬨事,然後被趕走的一個女工嗎?
他眼珠一轉,心中暗笑,這下可一箭雙雕,有好戲看了。
※※※
此時此刻,就在天望樓四樓的一間雅間裡,孔雀繡金落地屏風後,一個男子倚在桌榻前,正在翻閱書信。
他麵上戴著一張紋有暗紋的銀質麵具,墨發如瀑披散於肩頭,幾縷從鬢角處垂落在胸前。
臨窗有江風拂麵,發絲與腦後暗紅色的發帶一並飄揚在微風之中,被燭光映照出幾分恣意風流的意味。
他身上沒有穿著做官時扣得一絲不苟的儒衫,而是隨意披了一件玄黑秀有暗紅花紋的長袍,襟口敞開,隱約露出兩段深邃的鎖骨。
“公子。”長海利落半跪在一側,“下麵人來報,蛟龍會的會首,還有一群惠寧城的大戶士紳,都在樓下雅間,似乎在商量對付那位的事。”
長海沒有提名字,但能在喻行舟麵前被稱呼“那位”的,自然隻有一個人。
“聽那個孟萇的語氣,似乎要先對一個女工下手。”
喻行舟支著臉頰的手指點了點額角,勾唇輕輕一笑:“派人跟著,不要打草驚蛇。且看那位要做什麼。”
他將整理好的一疊書信封口丨交給對方,叮囑道:“從京州的渠道送。”
長海問:“那位已經在惠寧城呆了不少時日,公子何不直接去找他?”
喻行舟手指動了動,目光難得有些猶豫,又似在忍耐:“不,眼下他在明,敵在暗,大魚還沒有出來,我們必須多藏一手,才能確保周全。”
長海收下信點點頭:“屬下明白。”
喻行舟轉頭望向窗外縹緲的江景,隔著麵具的目光不知飄向哪裡。
要不……偷偷看上一眼也好?
※※※
日前,柳夢娘下工回家,發現門口竟然灑滿了好些碎屑紅紙,從街坊鄰居恭喜的話語中,她才知道,原來婆婆和丈夫背著她,竟然從牙人那買了一房小妾!
這下可把柳夢娘氣了個倒仰,當即大鬨一場,就回了惠民絲綢坊,寧可自己睡在繅絲間裡的條凳上,也不肯回家受氣。
前幾天,婆婆也懶得管她,但好幾天柳夢娘都沒有回來,更彆說像以往那樣帶回工錢和一些葷腥改善夥食。
婆婆拉不下臉,隻要叫丈夫帶著女兒去找人。
柳夢娘心裡本有氣,可看著兩個女兒想念母親的臉蛋,心又軟了,隻好咬咬牙,暫且忍耐下去,想著將來存夠了女兒的嫁妝再說。
不就是為了個兒子嗎,讓那小妾去生好了,看她柳夢娘替不替她養兒子!
這天下午,柳夢娘特地去菜市場買了一些紅棗蓮子和糯米,再過幾天就是臘八,到時候煮一大鍋臘八粥,全家一起嘗嘗鮮。
沒想到,剛到家門口,陡然聽見小女兒和婆婆的哭鬨聲。
柳夢娘大驚失色,立刻跑進家門,卻見三五個壯漢堵在她家中。
其中一人抓著她的丈夫,把人打得鼻青臉腫,婆婆撲上去抱住那人大腿,反而被一腳踹開,摔破了額角,這會正捂著臉大哭。
兩個小女兒正縮在角落裡,一見到親娘回來,立刻往她懷裡撲去,小臉嚇得通紅:“娘,我們好怕!這些人一進門就打人!”
“乖,茵茵不哭。”柳夢娘把女兒藏在身後,豎起眉頭,“你們做什麼的?擅闖民宅,我們可以去官府告你們!”
幾個漢子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他們拿出一張高利貸的抵押契約,上麵一個鮮紅的拇指印格外刺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官府也管不著!”
“你丈夫欠了我們一百兩銀子,你要麼還債,要麼就跟我們走!”
丈夫捂著臉大聲道:“哪有一百兩!明明隻借了二十兩納妾而已!”
“利滾利,可不就是一百兩了嗎?”
柳夢娘氣得渾身發抖,這對又貪又蠢的婆婆和丈夫,她一天也不想忍了!
婆婆見她立刻坐起身來:“你那些錢呢?快把你攢的錢拿出來呀,你沒看見我們都被這幫人打成什麼樣了!”
柳夢娘冷靜下來,冰冷的眼神掃過婆婆和懦弱的丈夫,隻覺得這裡的空氣都令她作嘔。
她冷笑一聲:“我憑什麼跟你們走?又憑什麼替他們還錢?”
蛟龍會催債的人不耐煩道:“你是他的媳婦,你婆家已經把你抵押了。”
柳夢娘看也不看那張紙,轉身從房裡找了一張從作坊帶回來的紙,直接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下兩個大字——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