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夢娘抓著血淋淋的休書, 手臂都在顫抖,一顆心在胸膛裡激烈跳動,幾乎要跳出胸腔。
她乾的這件事, 大抵是一個女子人生中最大膽、最不可原諒的事。
在今天以前,她也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哪怕在得知婆婆和丈夫背著自己納了妾室,她氣得跑去作坊睡,也隻是打算將來攢了錢帶著一雙女兒離開這個家。
若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哪個女子能承擔“休書”二字帶來的流言蜚語, 把自己變成“棄婦”?
但是這對母子,實在是太過分太卑鄙了!
仗著夫家裡有幾畝田產, 仗著自己娘家人早逝無人可依靠, 仗著她放不下兩個女兒, 就自以為她柳夢娘離了他家不能活, 自以為吃定她柳夢娘了?
竟敢打著她的主意,去借高利貸,還要她來還債?!
一股巨大的怒火沿著脊椎骨直衝天靈蓋,柳夢娘牙齒磨得發顫。
她極力壓下內心的惶恐和憤怒,毅然決然地將那份休書亮到他們眼前, 咬牙切齒大吼出聲:“從今以後,這個男人跟我們母女再沒有關係!我今天就要休夫!”
話一出口, 屋子裡幾個人都驚呆了。
婆婆和丈夫見了鬼似的,大張著嘴瞪著她,就連蛟龍會幾個催債的打手,都麵麵相覷,一副愕然的表情。
柳夢娘看著他們錯愕的神情,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終於從憋悶的胸口衝了出來。
為了一雙女兒, 她在這個家裡受的委屈,已經忍耐了很多年,忍得夠久了。
當她在王家作坊被猥瑣的管事騷擾時,彆的受害女子害怕丟掉工作都不敢反抗,隻能忍氣吞聲,唯獨她敢當眾大聲指責管事動手動腳。
哪怕她也需要錢,需要工作,但若是誰敢觸碰到她的底線,她照樣能用滾水裡的撈勺砸破對方的狗頭!
在她沒什麼依仗的時候,尚且如此性烈,更何況是現在有了惠民絲綢坊的工作,見識了一個不需要依靠丈夫和婆家,沒有欺淩和屈辱,光靠一雙手就能安然生活的環境。
一個月來,她從一個新晉的女工,辛辛苦苦工作,終於成了一個領導著好幾個女織工的“小組長”。
作坊裡的女工們聽話又乖巧,什麼都聽她的,可她下工回到家,卻得忍受婆婆明裡暗裡的譏諷,日子久了,柳夢娘越是習慣管理女工,就越是無法忍受被婆婆管教。
納妾的糟心事也就罷了,未來的美好新生活就在眼前,這對黑心肝的母子,竟然要把她拖去高利貸的泥沼裡!
可去他們的吧!
這麼多年來的委屈和忍耐,一朝爆發,柳夢娘徹底豁出去了。
“欠債還錢,欠你們債的人是他們,納妾的也是他們,你們要打也好,要催債也罷,跟我柳夢娘沒有關係!”
“我既不會替他們還債,也不會賣身給你們!你們若是敢胡來,我就上府衙告你們強搶民女!”
兩個蛟龍會的打手也沒見過這種陣仗,無語道:“我沒聽錯吧,這世上哪有媳婦把丈夫休掉的?”
丈夫驚愕地望著他,身上的被打的疼痛也忘卻了:“夢娘,你在說什麼胡話?你可是我的媳婦……”
婆婆更是差點氣得厥過去,臉上鬆弛的皮膚垂成褶皺,跟著她打顫的牙齒一同抽搐:“你、你這個賤婦,氣死我了……”
“家裡的田地,都是你丈夫在下地乾活,你在家裡連飯都不做,現在在外麵稍微賺了幾個工錢,就跟上天了一樣!”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休夫這種話也敢說出口?”
柳夢娘冷笑道:“你們有什麼資格罵我?以前我不出去做工時,難道家裡的田地隻有你兒子在種地嗎?我沒下地乾活嗎?”
“後來你們把田賣了一半,剩下根本不夠養活全家,這才叫我去作坊做女工補貼家用。”
“我白日去做工,晚上回來還要織布,一日到頭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你兒子可倒好,農忙時下地乾活也就罷了,可是農閒的時候,你也生怕他多累了一個指頭,不叫他出去做工。”
“我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多少艱辛,可你們呢?背著我納妾,借高利貸,居然還要我來還債!”
柳夢娘越說越理直氣壯,指著婆婆的鼻子大罵:“這個世界上最惡毒最貪婪的人,都比不上你們十分之一!”
“有本事,你就去鬨,鬨得街坊鄰居都知道你們這麼多年來,是如何吸食我的血汗的!”
“就算是鬨到官府那裡,也是我有理!”
婆婆被柳夢娘一通搶白,臉皮子漲紅,“你”了半天也反駁不了。
丈夫臉色發青,似乎無法忍受被她當眾揭穿痛腳,難堪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夢娘,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背著你納妾的,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能不能先彆說氣話,若是你那還有錢,先墊上一些成嗎?”
丈夫哀求道:“我把剩下的田產賣了,總不會叫他們真的把你帶走的……”
“氣話?”柳夢娘氣笑了,她一把把休書糊到他臉上,連帶著她的巴掌,打出“啪”的一聲脆響,直把男人和婆婆都打懵了。
柳夢娘從抽屜裡拿了一把剪刀,揪著自己一縷頭發就剪下來一撮,扔到地上,咬牙道:
“我柳夢娘今日就跟你夫妻恩斷意絕!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絕不後悔!”
她將剪刀反手對準兩人,胸膛劇烈起伏:“要錢?我一個銅板都不會給你們,要命,你們就來拿吧!”
丈夫捧著那搓碎發,徹底震驚無言。
他這才意識到,柳夢娘竟然是鐵了心不管他們了。
這……這可怎麼辦呀?
他惶恐又不知所措地看向母親,見婆婆同樣也是一副驚愕交加的神情,全然的不可置信。
他們之前也想過,柳夢娘最多隻是生氣,或者哭鬨上一段時間,無非就是女人一哭二鬨上吊那套小把戲,最後又能怎麼樣呢?
她還有一雙女兒要養,這個世道,哪有女子不依附丈夫和婆家的,還不是得乖乖回夫家。
可現在的局麵,打死他們也想不到,這個媳婦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怎麼膽子就變得這麼大了,是瘋了不成!
他們哪裡想象得到,柳夢娘在這一個月裡經曆了什麼,他們甚至連自家媳婦在王家作坊被人欺負,都半點不關心。
婆婆徹底慌了,要是沒了柳夢娘,他們欠下的高利貸怎麼辦?
“夢娘,你不能不管呀,我們可是一家人!”婆婆焦急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扒住柳夢娘的裙擺,語氣也沒了之前的蠻橫勁,變得低聲下氣起來。
柳夢娘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裙,帶著一對女兒退到門口,居高臨下冷冷俯視對方:“一家人?我可高攀不起,你們已經有了新媳婦,跟她才是一家人。”
婆婆沒了法子,隻好回去拍打兒子的肩膀,哭鬨道:“你倒是去說說你媳婦啊,要是拿不出錢,我們怎麼辦啊?”
丈夫腸子都悔青了,一聽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多年表麵的孝順瞬間變作埋怨:“還不都是因為你!非要攛掇我去借錢納妾!現在好了,夢娘不管我們,你說怎麼辦!”
“要不是你平時就喜歡挑撥是非,夢娘怎麼會諸多怨氣?”
他破罐子破摔道:“家裡事事你都要管,錢是你要借的,現在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你——”婆婆被兒子噎得說不出話來,一張臉煞白,隻能捶胸頓足趴在地上啼哭不止。
柳夢娘懶得再搭理這對母子,再多跟他們說一句話,多看他們一眼,她都覺得惡心。
她護著一對女兒,手裡拿著剪刀,一步一步往屋子外麵退。
蛟龍會的打手原本根本不是為了高利貸那點錢,本就是衝著柳夢娘來的,哪裡會輕易放她走。
幾個人衝她圍攏上來,麵上擎著嘲弄的笑:“沒想到你個小女子,性子還挺烈。你以為寫個休書難道就算數了嗎?鬨到官府去,官老爺隻怕未必理會你。”
“你既然拿不出錢來,要麼,就把你做工那家惠民絲綢坊的織機秘密告訴我們,要麼,今天就得跟我們走!”
柳夢娘臉色大變,她萬萬沒想到,這群人竟是衝著惠民絲綢坊來的。
“什麼織機秘密?跟其他作坊差不多罷了!”柳夢娘心裡有些慌,蛟龍會在惠寧城的大名誰人不知?被他們看上的東西,哪有拿不到手的?
萬一作坊出了事,她將來該怎麼生活?不行,這事一定要告訴花老板!
“還想糊弄我們?上,給我抓住她!”
柳夢娘心裡一沉,沒想到蛟龍會的人如此囂張,光天化日就敢強搶民女,她二話不說,抓著女兒的手立刻往外衝。
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大喊:“抓賊了!強盜來搶劫啦!快報官啊!”
她的聲音在大街上傳的老遠,把左鄰右舍全驚動了,不少人家的丈夫拿著棍棒鋤頭跑出來捉賊。
蛟龍會的幾個打手被阻了一阻,竟然被柳夢娘跑出了巷子口,幾人一把推開幾個莊稼漢,大喝道:“蛟龍會收債,閒雜人等都滾開!”
其他百姓一聽蛟龍會個字,都有些發怵,也不敢追了。
“那個小皮娘往那邊跑了,快追!”
幾個打手正在巷子口準備圍堵柳夢娘時,為首的壯漢突然腦後被人用力敲了一記,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地,瞬間不省人事。
另外幾人一驚,轉身就看見個灰衣人不知從哪堵牆後冒了出來,二話不說交上了手。
這幾個來曆不明的灰衣人武藝不俗,打手們心知遇到了硬茬子,隻好放狠話道:“你們哪條道上的?蛟龍會的事也敢插手?”
這惠寧城除了蛟龍會,莫非還有什麼彆的勢力?他們怎麼不知道。
回應他們的隻有更凶狠的攻勢,片刻,蛟龍會的幾個打手就被打得節節敗退,轉身就跑。
個灰衣人相互對視一眼,沒有繼續追擊,身影一閃,眨眼消失在巷口儘頭。
那廂,柳夢娘還在不要命的狂奔,拉著兩個女兒一路跑向柳絲巷的惠民絲綢坊。
她不敢回頭,生怕後麵就是蛟龍會獰笑的打手。
幸運的是,直到她踏進了絲綢坊的大門,那群爪牙也沒能追上來。
柳夢娘心中稍安,或許是被那些捉賊的人們絆住了腳步吧。
她安撫好女兒,徑自找到正在督造新織機的花漸遇,急切道:“花老板,我們作坊被人盯上了!”
花漸遇認得這個女織工,是作坊裡乾活最拚命的一個,他有些意外:“怎麼回事?你怎麼滿頭大汗,慢慢說,不要著急。”
柳夢娘定了定神,喝了口熱茶,把家中發生的遭遇挑重點說了一遍。
“……就是這樣,那群蛟龍會的爪牙逼問我紡織機的秘密,我不肯說,就跑回來了。”
花漸遇手中竹骨扇輕輕敲著掌心,沉思片刻道:“你一個芊芊弱女子,如何跑得過那些打手?”
柳夢娘也覺得奇怪:“可能他們顧忌那些趕來捉賊的百姓,不敢在大街上對我動粗吧?”
花漸遇搖搖頭,蛟龍會的勢力在惠寧城盤根錯節,甚至到了公開替官府收稅的地步,怎麼會怕尋常百姓看見他們“收債”。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表麵上在開絲綢作坊,實則秋朗和莫摧眉等人,一直在暗中查訪惠寧城的一些勢力和官府的情況。
隻可惜他們畢竟是外來人,操著外地口音,若隻是探查一些明麵上的事還好,稍微觸及更深處,局麵就變得舉步維艱。
越發說明蛟龍會背後的水有多深。
他們不光放高利貸,惠寧城內青樓、賭坊、飯館、客棧,還有沿河那些煙花畫舫,到處都有他們的影子,城中大部分商戶給蛟龍會交的保護費,竟比向官府納的稅還多。
會首孟萇在城裡教九流中聲望極高,窮人有活不下去的,隻要肯去蛟龍會拜會,跪在地上當麵喊一聲大哥,就能給口飯吃。
遇上麻煩,隻要有錢,找到蛟龍會幫忙,沒有擺不平的。
有人受了冤屈,去請蛟龍會主持公道,辦事甚至比官府還快。
儼然成了惠寧城背後的另外一座府衙。
長此以往,百姓恐怕隻知有蛟龍會而不知有朝廷和官府了。
花漸遇想了想,笑道:“放寬心,你既然是我們惠民的織工,自有我們為你撐腰。更何況,這件事原本也是衝著作坊來的,你不過恰逢其會罷了。”
花漸遇語氣溫和,帶著安撫人心的鎮定,柳夢娘心中的惶恐和不安漸漸被撫平。
她大鬆了一口氣,生怕作坊不當一回事,或者不願意惹麻煩而將她母女趕走,那可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花漸遇微微一笑:“你竟然還把你的丈夫給休了?真是一樁奇聞。不過,你的婆家未必會善罷甘休的。”
柳夢娘起初也是被憤怒衝昏了頭,現在冷靜下來又有些忐忑:“那怎麼辦?叫我回去,是絕對不可能的。”
花漸遇示意她跟上來,領著她去作坊附近一處大院子,工匠們忙得熱火朝天,正在修建屋舍,是一棟麵環繞的雙層屋舍,如同一間大型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