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兒可以暫且在這裡住下。”花漸遇指了指已經修好的幾間屋子。
“這裡是我們作坊新建的女工宿舍,如果你們不方便在家住,都可以搬來這裡。”
柳夢娘看著那棟漂亮的木質小閣樓,驚得目瞪口呆:“給我們女工們住的?”
花漸遇頷首道:“既然蛟龍會找上了你,恐怕不會隻針對你一個人,說不定還會威脅彆的女工,而且將來我們作坊要擴大規模,就近住在宿舍裡,上工更方便,尤其對於夜班女工來說,也更安全。”
“這裡有八人間、四人間和雙人間,你是小組長,可以住雙人間,考慮到你還有兩個女兒,那間房暫時不安排彆的女工,你先住著。”
“對了,宿舍是免費給女工住的,隻要向管事報名就行。”
柳夢娘簡直被天降的餡餅砸暈了,她一向知道惠民作坊對女工友好,沒想到居然周全到這個份上。
“花老板,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
花漸遇失笑:“我們家公子對待產業下麵的工人,一向極為周到,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維護我們作坊呢。”
“否則的話,你隻需要將我們織機的運作方式說出去,就不會被蛟龍會找麻煩了。”
柳夢娘用力點了點頭,她轉頭望著新休憩的院落,心中一塊大石頭穩穩落了地,以後,這裡就是她的新家了。
很快,柳夢娘發現這裡不止住了她一個女工,還有不少女工,都住在小樓中。
打探之下,她才知道,這些女工有的家庭和她類似,為了擺脫婆家的鉗製,乾脆搬出來自己工作生活,但數量非常稀少,大部分僅僅隻是由於夜班回家不安全。
柳夢娘最交好的工友叫方珠兒,她的夫家與柳夢娘家相反,丈夫和婆婆待方珠兒極好,得知自家媳婦在惠民絲綢坊待遇好,還不用受欺負,高興得不得了。
尤其當方珠兒開始往家裡帶一些作坊裡的布匹,偶爾還能在菜市場買些葷腥改善生活時,丈夫也對惠民絲綢坊動了心。
惠民雖然隻要女織工,但是同樣招收男性搬運工和工匠,做一些體力活。
家中農忙時,丈夫和婆婆在田裡乾農活,農閒時,丈夫就給惠民絲綢坊打短工,每天幫忙拉車運送布匹,或者替作坊下鄉收蠶繭和棉麻。
每日傍晚,丈夫都會拉著車準時出現在宿舍門口,給媳婦送晚飯吃。惹得一群女織工們都有些眼紅。
就連婆婆都在家裡伺候桑蠶,再將其中最好的挑選出來,叫兒子送到作坊賣,還能賺些小錢家用。
隨著惠民逐漸朝往上下遊擴建,還在招人準備籌建自家的布莊,像這樣全家都開始給惠民絲綢坊打工的情況,越來越多。
作為主體的女織工們,日夜在作坊勞作織布,賺取工錢,她們背後有家庭,有丈夫,有長輩和孩子。
男人同樣被吸納成為外圍臨時工人,看守安保、工匠木匠、運輸拖車、采桑采棉,除了織布紡紗和刺繡一類的精細活,各種體力活的崗位都需要他們。
在作坊賺到了工錢,生活寬裕後,去布莊,或者在作坊購買平價布匹的工人身影也開始變多,不僅為他們自己裁製新衣,還要為家中老小籌備。
衣食住行的改變,是一點點的,不起眼的,但卻實實在在正在發生。
日子久了,惠民絲綢坊在織工們口口相傳中,已經不在隻是一間普通的絲綢作坊。
它漸漸將所有依靠它生活的工人,從個人到家庭,以或明或暗的方式,逐步綁上這架奔馳的馬車,自上而下牢牢吸附在一起,組成一個越來越龐大的利益共同體。
※※※
對惠民絲綢坊的變化最敏感的,反而是柳絲巷周圍其他的紡織商戶。
自從蛟龍會派人上柳夢娘家催債,又被幾個來路不明的灰衣人襲擊後,柳夢娘一直呆在作坊裡,蛟龍會找不到機會下手,隻好暫時放下了此事,轉而瞄上了其他女工。
本以為,威脅幾個弱質女工是輕而易舉的事,出乎意料的是,這些女工和他們背後的家庭,居然莫名的團結一致,口風極緊。
無論蛟龍會如何威逼利誘,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根本套不出真正的機密。
王家絲綢作坊的老板王常親自上門,向花漸遇高價求購惠民的織機,也被毫不留情一口拒絕。
眼見蛟龍會遲遲找不到突破口,惠民又越做越大,雇工越來越多,王常等一群士紳大戶們,徹底坐不住了。
※※※
這天夜裡。
一群黑衣人蒙著麵,趁著夜色,悄悄順著惠民絲綢坊的院牆爬了進去。
他們帶著凶神惡煞的強盜氣勢,一擁而上將作坊裡巡查守夜的人打暈,然後堂而皇之往車間裡去,準備去硬搶織機。
沒想到,除了繅絲車之外,其他所有的水力紡織車都極為龐大,且牢牢固定在水裡,他們根本搬不動。
為首的黑衣人有些驚異地打量一番眼前高大的水力機械,低聲喝道:“既然搬不走就不要搬了,直接給我砸!在他們來人之前,全部砸爛!”
這些黑衣打手沒彆的本事,唯獨一身武力強橫,他們有的拔出砍刀,有的拿著錘頭,往那些木質水輪機械一通亂錘亂砸。
十幾個五大粗的莽漢將幾台水輪紡紗底座生生錘斷,再狠狠推進水中。
一架又一架的織機不堪重負轟然倒地,在安靜的深夜裡砸出轟然的動靜。
這樣大的動靜很快驚動了其他人,有作坊巡夜的夥計舉著火把,呼喝著其他人,跑過來查看情況。
然而這些黑衣打手,仿佛全然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待水力織機被砸了大半後,黑衣人們大搖大擺往外走,與巡夜的夥計撞在一起,雙方立刻起了衝突。
直到花漸遇等人帶著一群護衛匆匆趕來,這些黑衣打手見勢不妙,立刻遁走,依仗著對地形的熟稔,快速分散逃離,融入惠寧城詭秘的夜色之中。
黑夜的作坊徹底驚醒了,一時間,遍地是火光和打砸後的狼藉。
“叫他們彆追了。”蕭青冥披著寢衣站在院子裡,看著眾人忙碌著收拾殘局。
這些日子,他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作坊裡,而是帶著莫摧眉等人在惠寧城中四處走動。
花漸遇臉色很是難看:“公子,這些人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他們上門求購織機不成,竟然夜裡來砸,這惠寧城,這是半點王法也沒有!”
莫摧眉匆匆而來,沉著臉道:“公子,這些人對當地非常熟悉,滑不溜手,有的在死胡同裡消失,有的跑進了民宅,我們的人吃了外地的虧,沒有抓住他們。”
他左右看了看,皺眉道:“秋朗怎麼不在?這種時候,他怎麼能不在公子身邊保護公子?”
蕭青冥反而氣定神閒地笑了笑:“我讓秋朗去辦彆的事,接下來一段時間他都不在,所以隻能靠你們保護我了。”
莫摧眉說不上是驚還是喜,愣了愣,才慌忙半跪在地:“屬下就算拚死,也絕不會讓外人傷害公子一根汗毛!”
蕭青冥拍拍他的肩膀:“彆緊張,不是什麼大事。該報官的,就去報官吧。”
莫摧眉道:“聽說惠寧城的知府跟蛟龍會會首交情匪淺,他們能管?”
花漸遇本以為惠寧城是自己的主場,甚至不需要陛下在此主持大局,隻靠他自己也能將惠民絲綢坊經營出聲色,沒想到惠寧城表麵商業繁榮的背後,全是混亂和無序。
他想了想,蹙眉道:“公子,惠寧城不太安全,屬下以為,還是讓莫大人先護送您回京吧?”
“隻要您多派一些侍衛給我,我保證絕不會有第二次了!假以時日,這間惠民絲綢坊,我花某人必將它做成寧州第一的紡織龍頭。”
蕭青冥搖搖頭,笑道:“你們難道以為我來寧州,隻是為了開絲綢作坊賺錢嗎?”
花漸遇有些疑惑,絲綢紡織產業確實是寧州第一暴利的行業,若是朝廷有意插一手,帶來的利潤勢必驚人。
朝廷如今正缺錢,難道蕭青冥特地來寧州,不是衝著錢糧來的嗎?
蕭青冥淡淡道:“其實這些商人,多是烏合之眾罷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就算加上一個蛟龍會這樣的地頭蛇,對付他們也綽綽有餘。”
“你當然可以把這間作坊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連帶著整個惠寧城的絲綢行業大發展,可是,然後呢?”
花漸遇輕輕動了動眉心,陷入沉思。
“我要的,並不是一個產業,或者一條產業鏈的繁榮那麼簡單。”
蕭青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們狗急跳牆,不是壞事,就是跳得越凶,把水攪得越渾才好。”
“回去休息吧,明天說不定還有更多熱鬨找上門呢。”
※※※
第二天一早,果然被蕭青冥言中。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衝進了惠民絲綢坊的大門。
他們中有周圍的老牌大商戶管事,有小手工作坊坊主,有織工匠人,有家丁打手,烏泱泱一大片,起碼有將近上百號人,將絲綢坊的大門圍堵得水泄不通。
為首的正是柳絲巷最大一間絲綢作坊的老板,王氏家族的王常。
他朝花漸遇笑著拱了拱手:“花老板,又見麵了,聽說昨夜貴坊遭了賊,我們大家夥都是街坊鄰居,特地過來慰問關懷一下。”
他麵上帶著笑,眼底卻滿是幸災樂禍的嘲弄。
花漸遇勾了勾嘴角,帶著職業化的微笑,彬彬有禮道:“王老板和諸位都客氣了,不是什麼大事,我們已經報官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把幕後黑手繩之以法。”
王常等人對視一眼,忍不住紛紛笑出了聲。
若是惠寧城的官府真有如此作為,也輪不到蛟龍會出頭,“為民請命”了。
王常揣著雙手道:“花老板,既然是同行,今天我們這麼多人上門,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貴坊行事未免過於霸道,殊不知,槍打出頭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啊。”
他意有所指道:“恐怕,正是因為貴坊破壞咱們惠寧城的規矩,才會遭此劫難。”
花漸遇眯了眯眼,眼裡俱是冷笑:“依王老板所言,你們聚眾而來,究竟想做什麼?”
王常回頭看了看身後上百號商戶作坊,越發有底氣,大聲道:“你們惠民惡意抬高蠶繭收購價,又蓄意壓低成品絲綢和其他布匹價格,完全破壞咱們紡織市場,不給我們大家活路!”
“就憑你一個外來戶,莫非還想獨霸寧州的紡織市場?那也要看我們大家夥答不答應!”
他話音剛落,身後眾多的商戶和作坊主紛紛附和叫囂起來。
“就是,你們惠民不要太過分!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你們要麼把你們的織機公開,要麼就得按市場價買賣!”
花漸遇冷眼瞧著大門口大群商戶和工人們吵吵嚷嚷,淡淡道:“若是我們不答應又如何?”
王常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花老板,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狀況啊?”
“你莫非真以為隻要依靠家中有錢有勢,就能在惠寧城為所欲為了嗎?不放告訴你,這裡的人,沒有哪一個是無權無勢的!”
王常威脅的神色溢於言表:“你若是繼續執迷不悟,我們定叫你們在惠寧城一天都待不下去!最後隻能夾著尾巴灰溜溜滾出寧州!”
“讓讓,讓讓。”
此時,一群鐵塔般的壯漢從人群中擠出來,每個人手裡不是拿著棍棒,就是帶著腰刀。
“快看,是蛟龍會的人!”
“哼,我看這個惠民絲綢坊是不行了……”
為首的漢子上下打量幾眼花漸遇,笑道:“花老板是吧,這個月的保護費是不是應該交一交了。”
花漸遇輕蔑地看他一眼,道:“我們作坊合法經營,隻需要給官府交商稅,你們又是什麼身份,大啟的哪條律法,要求我們要給你們叫保護費了?”
王常差點暗笑出聲,在一旁氣定神閒地看起了笑話。
蛟龍會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在這個惠寧城,我們蛟龍會說的話就是王法!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得乖乖給我們交保護費。”
王常也勸道:“花老板你看,不就是因為你舍不得這點銀兩,昨夜作坊才遭了賊嗎?若是乖乖交保護費,不就能相安無事。”
花漸遇怒極反笑:“那你們打算要多少?”
蛟龍會的人伸出根手指:“不多,隻收你們一個月的成利而已。”
花漸遇瞬間沉下臉:“怎麼?若是我們不給,你們還打算強搶不成?”
他心念電轉,若是對方有恃無恐,必然跟官府有所勾結,到最後,莫非隻能依靠陛下帶來的一隊侍衛,但若是鬨大,很難說不會暴露身份。
他忽然感到有些棘手,隱晦地側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蕭青冥,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麼打算。
正在僵持之際,又來了一群意想不到的人——竟然是惠寧城的知府江辛,帶著一群差役趕來了。
在江知府身旁,一個臉上帶著銀質麵具的男子,引起了蕭青冥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