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數日,惠寧城最負盛名的煙花之地,長寧河沿岸所有的青樓畫舫、賭場銷金窟全部被強製關停查封。
往日一到夜晚,長寧河邊燈火通明,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文人雅士流連畫舫之間,如今卻冷冷清清,一副蕭條的景象。
有人歡天喜地,也有人痛斥不滿。
城中暗流湧動,就在此時,也不知從哪裡傳出來一些謠言,稱朝廷要求寧州像京州那樣重新清丈田畝,甚至還要把幾十萬頃的桑田焚毀,改回稻田!
隻有朝廷開設的織造作坊才能紡紗織布,像鹽鐵那樣完全產業壟斷。
正因打著這樣的主意,朝廷才會派京裡的大官過來開設絲綢作坊,又打壓老商戶。
這個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許多從京州回來的百姓紛紛言說,在京州確實清查了田畝,分了田地!
城裡那些大小官員,也在隱晦地討論此事,本就凶惡的謠言,再添了一把火。
一夜之間,惠寧城的支柱織造產業炸了鍋,城裡幾十萬百姓,不知道多少人依靠織造行業混飯吃,若是傳言為真,豈不是他們這些人,瞬間要失去飯碗?
城裡百姓人心惶惶,生怕將來失去工作,沒有飯吃,開始徹夜排隊屯糧,幾乎與此同時,城裡不少的米糧商家,不約而同開始提高糧價。
當百姓們通宵排隊到清晨,卻買不到一粒米時,大家都急了。
城裡漸漸傳出一些陰陽怪氣聲音——若是蛟龍會還在,惠寧城必定安穩如舊,不會動蕩至此!
※※※
“咚咚咚——”府衙門前伸冤的大鼓被猛地敲響,大量的百姓聚集在府衙門前,跪在地上,大聲請願。
“請大人恩赦蛟龍會孟萇會首!孟會首是好人啊!”
“昔年一旦災荒,城中糧價飛漲,孟會首就會出錢購買糧食,給我們窮苦人家施粥,幫助大家渡過難關。”
“多虧了孟會首在,我們這些小商人才不用被官府課重稅。”
隨著越來越多的百姓加入請願,府衙的大門終於敞開。
“喻大人到!”府衙門前的差役從兩側分開,兩隊侍衛在前開路,蕭青冥一行人緩緩現身。
蕭青冥冷眼看著這些,被鼓動慫恿來請求釋放蛟龍會的百姓,沒有說話。
江知府等官員也匆匆趕到,他們看著這一幕,彼此交換著眼神,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暗自偷笑,還有人隱晦地觀察著蕭青冥的神情,期盼在上麵找到一絲氣急敗壞的痕跡。
江知府心中冷笑,管你是朝廷大員還是欽差,光靠著一張手令,手底下一百號侍衛,就想拿捏惠寧城上下這麼多官員?
嗬,太天真了!
就算是喻攝政本人在此又如何?
隻要他們惠寧城官員和這些百姓“上下一心”,誰來也插不進手!
江知府故作為難地道:“喻大人,您看要不要派兵把這些刁民驅散?”
蕭青冥冷冷瞥他一眼,轉而朝其中一個請願的老漢問:“你們為何來此?難道不知道前日在柳絲巷發生的事嗎?”
“倘若蛟龍會當真是當世大善人,又如何會引發那麼多工人的集體反抗?”
他朝莫摧眉使了個眼色,隨手從人群中帶來一人,問:“說說,你們今日究竟為何而來?”
幾個百姓麵麵相覷一陣,終於有人裝著膽子道:“啟稟大人,自從蛟龍會被捕之後,城裡這些日子以來,糧價一日高過一日,這樣下去,我們家裡就要無米下鍋了。”
“對呀,我們還聽說朝廷要毀棄桑田,改為稻田,可是我們這些家裡沒有田地,靠做工養家的工人該怎麼辦呢?”
“我們隻願回到從前的日子,至少還能吃得起飯,活得下去!”
“蛟龍會神通廣大,孟會首一定會有辦法的。”
蕭青冥的目光在一眾官員們臉上逐一掃過,後者紛紛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去。
這些日子以來,城裡的流言蜚語是如何傳播出去的,這些人又打著什麼主意,昭然若揭。
蕭青冥沒有立刻發作,而是沉聲朝江知府道:“江大人,城中糧價是怎麼回事?為何不開倉放糧,平抑糧價,捉拿囤積居奇的不法糧商?”
江知府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喻大人有所不知,幾個月前,寧州造了水災,糧倉大量的糧食被浸爛了,當時還特地上了奏折稟報朝廷,希望朝廷能發銀賑災呢。”
另一個官員抱怨道:“可是朝廷也說國庫空虛,一分銀兩也沒有下發。”
“寧州本來稻田就少,糧價居高不下很正常,縱使大地主家這個時候也難有餘糧了,隻要熬到明年開春就好了。”
蕭青冥挑了挑眉,不鹹不淡地道:“看來,你們是拿不出糧食來平抑糧價了?”
江知府愁眉苦臉地點點頭:“不知大人有何辦法?”
幾個各懷鬼胎的官員在心中暗笑,就算是當朝攝政又如何?難道還能憑空變出糧食來嗎?
手下區區百來號侍衛,如何抵擋滿城恐慌的百姓?最後還不是隻有乖乖妥協,灰溜溜離開寧州。
“江大人既然沒有辦法。那麼——”蕭青冥冷冷環視一周,慢聲道,“本官有。”
江知府等官員聞言俱是一愣,驚訝地抬頭望著他。
蕭青冥眼神輕蔑,唇邊緩緩露出一抹嘲弄的笑,一隻手輕抬。
不出片刻,得了命令的莫摧眉帶著一群侍衛,拖著十幾架運貨車,出現在人群背後,在他身後,還有十來個灰衣人。
他們將車上蓋著的黑布掀開,車上竟然裝著大桶大桶的米糧,白花花的直晃人的眼睛。
“啊,官府有糧食!”
“大人放糧了!”
周圍聚集的百姓爆發出一陣歡呼。
江知府等一眾官員,驚得瞠目結舌,訥訥不知所措,他們不約而同回頭疑惑看向江知府。
江辛猝不及防,心頭大驚,他明明派人將糧倉裡的糧食全部搬走,藏到私庫去了,這個冒牌的喻大人又是從哪裡搬出來這麼多糧食?
莫非裡麵裝的是石頭不成?
蕭青冥根本不把江知府這些官員放在眼裡,他上前幾步,來到眾人麵前,揚聲道:“諸位,最近城中有不少謠言,實則是背後有奸人推波助瀾,惡意造謠生事。”
“本官可以在此承諾,朝廷不會要求寧州毀棄桑田改種稻田,也不會關停私人織造作坊,更不會壟斷紡織生意。”
“非但如此,本官還可以告訴大家,將來惠民絲綢坊所用的紡車和織機,都會逐步向其他作坊推廣,今後城中的織工生活隻會變得更加安定富足。”
“朝廷也對商稅重新作出調整,絕不會讓貪官汙吏和蛟龍會這等集團,兩頭盤剝,從中漁利。”
蕭青冥這番話,不僅叫百姓們議論紛紛,江知府等一眾官員同時聽得心頭發沉,一股無形的壓力徘徊在每個人頭頂。
片刻,自人群裡忽而走出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年紀大約三十上下,麵容看上去依然十分年輕,隻是一雙手卻布滿皺痕,不複往昔光澤。
她眼神裡透著一股堅韌和滄桑,朝著蕭青冥行了一禮,道:“小女子折腰,有冤情要向大人申訴!”
在她出現的那一刻,站在蕭青冥身旁的莫摧眉,死死盯著她的臉,皺眉頭越皺越緊,神色如遭雷擊。
有百姓指著她竊竊私語:“她不是長寧河以前的花魁嗎?叫什麼折腰的……”
“這些年人老珠黃,哪裡還是什麼花魁?”
那女子道:“小女子乃是長寧河畔一畫舫的花魁娘子,方才聽見有人竟稱蛟龍會會首孟萇是給百姓施粥賑濟的大善人,實在可笑至極,小女子不吐不快!”
蕭青冥眉頭微動,抬手示意她起身:“你隻管說來。”
折腰抬眼,揚聲道:“小女子命途坎坷,十年前被蛟龍會賣到長寧河畔為妓,這些年來一直受到蛟龍會的控製和逼迫,用我們來套取惠寧城上下官員的秘密和把柄。”
“那些人口中所謂的蛟龍會買糧賑濟,實則是孟萇與管理糧倉的官員勾結,將倉中糧食私吞販賣牟利,再聯合糧商大戶哄抬糧價,從百姓們手裡壓榨錢財。”
“最後為了平息民怨,才拿出稍許清粥施舍,安撫受災百姓,假意賑災,實則名利雙收!把老百姓賣了,還要替他數錢!”
這番話說來,擲地有聲,周圍的人們一片嘩然,憤怒的叫嚷之聲逐漸沸騰起來。
以江知府為首的一眾官員,手心和背後全是浸濕的冷汗。
壞了,壞了!這個女人究竟從哪裡冒出來的?!
有人不知所措,甚至雙腿發軟。
蕭青冥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些色厲內荏的官員,半晌,張開雙手微微下壓,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諸位不要著急,接下來的三天,府衙將會一直受理各種有關蛟龍會的申訴。”
“三天後,本官將會公審蛟龍會會首孟萇,還惠寧城上下一個徹底的公道。”
要公審孟萇?就在三天後?
江知府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點暈過去,臉色難看至極。
最壞的情況發生了,當眾公審孟萇,萬一他當場說出點什麼,他們這些人豈不是統統要受牽連?
滅口又沒機會下手,放又放不了人,這下可怎麼辦?
江知府內心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不知道刺史大人和永寧王何時才能來,再晚一些,隻怕他們這些蝦兵蟹將,就要全軍覆沒了!
※※※
三日內受理民眾伸冤,公審蛟龍會會首的消息,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席卷了整座城,府衙門口排起申訴冤情的長隊,一眼望不見儘頭。
書房內,蕭青冥坐在書桌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周行的麵具,淡淡笑道:“我們果然又見麵了。這次,本官應當多謝閣下,仗義相助。”
“不過本官實在好奇,閣下是如何得知那批糧食被江知府搬走,又藏匿到哪裡的?”
周行望著他,笑而不語。
這種隱秘的事,彆人當然不會知道,但他偏巧曾擔任惠寧知府,關於糧倉胥吏私賣的陰私道道,他恰好略知一二,若是換了彆的地方,就未必如此走運了。
周行沒有回答蕭青冥的問題,而是一步步朝著對方走近,一隻手按在書桌上,向他傾身,長長的鬢發自兩側垂落,如簾幕般,將蕭青冥籠罩在他的影子裡。
“喻大人,打算如何感謝在下的相助呢?”
周行探手,似乎想觸碰對方臉頰,被蕭青冥微微側過頭落了空,便順勢撩起他一縷發絲,眉眼微彎,一雙漆黑的眼粘稠地追著他不放。
蕭青冥安然坐在椅中,不動聲色地仰頭望著他,挑了挑眉,淡淡笑道:“閣下,想要什麼?金銀珠寶,還是高官厚祿,本官都可以給你。”
周行笑意更深:“我想要的是——”
他話音未落,院外忽然傳來幾個女子的聲音,為首的正是惠民絲綢坊的柳夢娘。
周行手中發絲一動,蕭青冥已經起身繞開了他。
柳夢娘帶著幾個從王家作坊的地窖裡救出來的奴隸女子,盈盈拜倒在蕭青冥麵前,眼圈微紅,十分激動的樣子。
“多謝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身無長物,聽聞恩公身側無有侍女侍奉,小女子願意為奴為婢,報答恩公救命之恩!”
蕭青冥一愣,隨即哭笑不得:“不必如此多禮,我們絲綢坊還在招女工,讓夢娘安排你們去做工,自己養活自己吧。”
柳夢娘爽朗一笑:“你們看,我就說吧,大人就不是貪圖回報之人。”
蕭青冥好不容易安撫完幾個哭哭啼啼的女子,忽然感受到身側一股強烈的視線,幾乎要把他的背後灼穿一個窟窿!
“夢娘……?”
喻行舟眼神黑沉如幽潭,死死盯著蕭青冥的側臉。
他現在不是當朝攝政喻大人,對方也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他們不再是君臣,不再是師生,甚至不再是摯友。
明明他已經暫時擺脫了桎梏,他憑什麼還要忍耐?
不,至少此刻,他不應該再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