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宵衣旰食,如履薄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終於小有所成,錢、糧、地、人,各方麵總算都有大豐收了。
蕭青冥按照規矩,依次為狀元榜眼和探花,授予翰林院修撰和編修之職,至此,甲所有名單儘數出爐,連帶他們的文章,一同張貼至宮門外的皇榜,供人觀看。
李長莫人再次謝恩,他與方遠航二人起身時,林若卻依然跪在原地,沒有動彈。
眾人俱是一愣,大臣們漸漸品出一絲不一樣的氣息來,這位林探花,莫非還有什麼難言之隱,要借此良機,向陛下求得恩旨嗎?
蕭青冥和喻行舟對視一眼,隱隱都猜到對方想要說的話。
果不其然,林若仍跪在原地,緩緩直起身,定了定神,鼓起勇氣摘下了束發的簪子和發冠,一頭如瀑青絲登時披散下來。
她又取下一直圍在脖子上的絲巾,露出一段纖長雪白的頸項。
“小女子林若,多謝陛下恩典,陛下掄才大典,林若實在不敢繼續隱瞞女子之身,特向陛下和諸位同僚請罪。”
林探花居然是——女子?!
一時之間,大殿之內鴉雀無聲。
滿殿文武百官和新晉進士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張大了嘴指著林若說不出話來。
其他卡牌們雖知曉此事,仍是驚歎不已,對方竟敢在殿試眾目睽睽之下主動揭露身份,作為女子實在是勇氣可嘉。
短暫的沉寂之後,百官和其他進士們一下子炸開了鍋,殿內眾人吵吵嚷嚷,震驚和憤怒之聲此起彼伏。
曾在清和宮門口撞破頭的老禦史樊文祥,最是不能容忍此等有違綱常禮法之事存在。
他大步越眾而出,舉著笏板厲聲道:“陛下,此女女扮男裝,假借身份,混入科舉,又竊據探花之位,實在罪不可赦!請陛下收回她的名次和出身,逐出京城!”
暫代禮部尚書的懷王,暗暗觀察著蕭青冥的臉色,見他毫無意外之色,隻怕是對林探花的身份早有所知。
便道:“樊禦史,甲名單都已經張貼在宮外皇榜,現在又撤回,起不成了笑話?”
“再說,這位林探花的文章確實文采一流,頗有建樹,這一點,眾多閱卷官都可以證實。”
懷王的話引得不少看過林若試卷的考官們摸著胡子點點頭。
世間才華橫溢的奇女子其實也有不少,隻不過她們大部分都被拘束在閨閣之中,敢像林若這般大膽,考中了探花的,隻有這一個,也可以稱得上傳奇了。
可是,作為市井話本傳奇是一回事,要與一個小女子同殿為臣,又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這些人老臣們也無法接受,紛紛出列,要求治林若欺君之罪。
林若對這些爭執聲充耳不聞,她安安靜靜地跪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地磚上,等待著蕭青冥的發落。
她不是不能繼續女扮男裝,憑借陛下的格外恩寵,繼續做官。
可是一個謊言,總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圓,光是上門說媒的媒婆就已經難以應付,更何況將來還有無數種被戳穿的可能,就像她上輩子那樣,日複一日地活在焦慮和擔驚受怕中。
現在她終於把心底最大的秘密說了出來,反而整個人無比輕鬆和舒心,心胸都開闊起來似的。
她重活一世,再次證明了自己的才能,證明女子也可以做官,擔得起探花的美譽,還有與公主再次相見的機會,她十分滿足,哪怕就此被治罪,她也沒有遺憾了。
就在眾臣們吵得不可開交之際,蕭青冥抬起手,冷冷掃視過下方吵得麵紅脖子粗的臣子們:“肅靜。”
眾人猶如迎麵被潑了一桶涼水,瞬間冷靜下來,冷汗津津。
他們怎麼就差點忘了,林探花之前是被陛下發掘的人才,還特賜“文博士”一職,萬一陛下早就知曉她是女子之身呢?
更有聯想能力豐富的官員們,眼珠子亂轉,開始浮想聯翩,女扮男裝,特賜文博士,可以隨時出入皇宮,難不成……這是陛下為了常常見這名女子才掩人耳目的借口?
壞了,說不定他們剛才得罪了未來的皇後呢!
這些人一改之前的厲聲指責的態度,突然變得懷柔起來,甚至隱晦地表達了“陛下若是實在喜歡,就收入後宮,不要乾涉前朝”之類的委婉暗示。
這名年輕禦史話還沒說完,就被喻行舟的冷笑給生生打斷發言:“閣下慎言。林探花憑著才華和學問,從成千上萬的舉子中脫穎而出,就連陛下排序一甲時,都未拆封姓名。”
“閣下此言,莫非是在暗示陛下徇私情不成?”喻行舟眯著眼俯視對方,冷哼一聲,“自作聰明。”
年輕禦史嚇了一跳,跪在地上磕頭請罪。
就連蕭青冥都有些驚訝地偷瞄了他一眼,他很少見到喻行舟在朝堂之上,當眾顯露明顯慍怒之色。
竟然還是為了一個並不熟悉的女探花?
蕭青冥轉念一想,這廝哪裡是在為林探花打抱不平,分明是在為自己說話呢。
誰他才是那個“男扮女裝、假冒身份、混入後宮”,不但勾引天子,還要乾涉前朝的家夥呢。
蕭青冥心中嘖嘖,說起來,喻行舟的膽子大起來的時候還真大,這些罪狀萬一被人發現張揚出去,隻怕一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可憐的年輕禦史壓根不知道自己怎麼撞上了喻行舟的槍口,對著他一頓瘋狂輸出,人都被罵傻了。
見攝政表了態,朝臣們讚同的聲音漸漸多起來。
蕭青冥淡淡道:“林探花在皇家技術學院做文博士時,編纂新字典,又兢兢業業培養了無數蒙學老師和才人,從無半句怨言,為接下來推行普惠性新式蒙學學堂,做出了突出貢獻。”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林探花的功勞就在那裡,誰也抹殺不得。”
跪在地上的林若愣了愣,抬起頭來,雙手在膝蓋上緊握成拳,雙眼明亮如星。
“諸位,你們難道忘記了,幽州還在燕然人的手中,尚未奪回,我們大啟的恥辱尚未洗刷。”
眾人一怔,這跟幽州又有什麼關係?
蕭青冥接著道:“我們大啟經年戰亂,人口銳減,今年才好不容易有所起色。”
“還記得今科策論試題問嗎?要徹底打敗燕然,收複幽州,非富國強兵不可,想要富國強兵,錢糧土地和人才缺一不可。”
“更重要的是,離不開全國上下眾多百姓辛勤勞作,在各自崗位上各司其職。”
眾臣們安靜下來,皺起眉頭漸漸露出沉思之色。
“朕去年在寧州微服私訪,那裡人多地少,家中光是男丁無法養活全家,必須讓女子也必須賺錢補貼家用,光是惠寧城一地,紡織業的女織工就超過八千人。”
“寧州最興旺發達的紡織行業,大半都是由你們看不起的這些女子撐起來的。”
“朕開設的絲綢作坊,後來由女子作為管理者,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被戲班編排成戲劇《絲衣記》,在百姓之間反響強烈。”
“在寧州新成立的商科,和度支衙門,已經錄用了一些女吏員。”
“不僅僅是種地,紡織,算賬,女子雖不擅長體力勞動,但論及才華和能力,並不比男子差,隻要有合適的舞台,給她們發揮。”
蕭青冥循循善誘道:“諸位想想,天下丁口短時間無法快速增加,若是女子不必拘束在家中,鼓勵她們出門勞作,讀書,甚至做吏員官員,我們大啟堪用的丁口一下子就能憑空翻一倍。”
“這麼龐大的力量和財富,不善加利用,反而還要阻撓和反對,分明就是耽誤朝廷富國強兵、收服幽州的大計!”
蕭青冥言辭犀利,一下子扣上了一頂大帽子。
一眾文臣們猝不及防,愣在原地發懵,怎麼反對女子為官就成了阻礙收複幽州了呢?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蕭青冥乾脆一錘定音:“朝廷對人才求賢若渴,不忌男女。”
“朕意已決,既然林探花是憑借真才實學,高中探花,朕已經金口玉言賜其進士出身和官職,就不能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為了儘快實現富國強兵,收複幽州的大計,接下來,朝廷將會在京州、寧州、雍州州之地,創立一批國立新式蒙學學堂。”
“預計在年時間內,建設一百所新式普惠性學堂,允許和鼓勵適齡女童入學接受蒙學教育,並且女童入學率,將會納入當地官員考核範圍。”
此言一出,大殿全場嘩然,大臣們瞬間遺忘了林若女扮男裝的事,如滾水澆油,炸開了鍋。
“陛下要讓女子讀書?萬萬不可啊!”
“女子隻要在家裡相夫教子就可以了,如何可以拋頭露麵?”
“不過我倒是聽說寧州確實很多婦女在外務工……”
“寧州是寧州,京州是京州,務工和讀書做官豈能等同?難道你能眼睜睜看著小女子騎到我們頭上?”
反對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守舊的老臣,至於六部尚書和新晉進士們,則是完全不吭聲。
後者是沒有吭聲的資格,前者則是深知這位陛下的手段,他要推行的政策,從來沒有被大臣們駁回的。
那些敢反對他,從中作梗的,現在不是在蹲大牢,就是已經被午時斬首,墳頭草都兩丈高了。
蕭青冥俯視著這些守舊老臣們最後的掙紮,微笑道:“朕還沒說完。”
老臣們一陣絕望,還有啊?
“皇家技術學院原本的規模已經不夠用,朕欲擴建,加錄學子數量,並且在年內,逐步在周之地,開設十所分校,與新式蒙學學堂銜接。”
“從蒙學學堂畢業的適齡學生,可以通過考試擇優進入皇家技術學院分校。”
大臣們這次倒沒人反對,誰不知道皇家技術學院的好處,擴建是大家都能獲益的好事。
蕭青冥頓了頓,慢吞吞道:“為了配合教育的改革,科舉的考試內容,也應做出相應調整。”
“朕決定,年後的下一次科舉,暫且保留經義,但將不再考詩詞歌賦,而是加大策論和時務的比例。”
大臣們麵麵相覷,欲言又止,詩詞歌賦對治國的作用確實有限,這對他們而言倒不是大事,但宮外那些落榜讀書人,隻怕要坐不住了。
※※※
此刻,宮門外的皇榜處,甲的所有名單,以及一甲人的文章已經全部張貼出來。
不少等在皇榜下的讀書人,還有書局夥計立刻開始謄抄,準備帶回去好生研讀,或者印成書冊賣錢。
陳沛陽那幾個落榜考生,看著一甲的文章,適才那股義憤填膺的不滿,登時沒了聲息,縱使他們再如何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承認人家文章確實在他們之上。
這時,忽然一張新的皇榜公告,被幾個侍衛張貼出來,當場宣讀。
讀到開設新學堂,並準許女童入學,還有今科探花是女子身份時,陳沛陽幾人瞠目結舌,驚得差點跳起來。
“女子如何讀書為官?!”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陳沛陽尤其憤怒,漲紅了臉:“竟有一個女子女扮男裝混入科舉,還占據了一個進士名額,而且還被點為探花?聖上怎能做出如此昏庸之舉?”
“噓——陳兄慎言!”
陳沛陽出離憤怒,根本顧不得那麼多,在他看來,分明就是那個女子占據了本該屬於他的進士位置,若是沒有她,自己豈會落榜?
“我不服!”陳沛陽目光閃爍,“朝廷歧視我等淮州學子也就罷了,怎能讓女子任官乾政?此謬政也!我等讀書人不能眼看朝局敗壞,理當彙合我們的聲音,集體向天子諫言!”
陳沛陽信心滿滿,開始四處串聯淮州落榜同窗,和其他對政策不滿的讀書人,約好日後,一同在宮門口向朝廷遊行和靜坐示威。
眼看著一場屬於讀書人的湧動暗流即將爆發,禦書房裡,蕭青冥正在看一份新出爐的皇令,由新科林探花親筆撰寫潤色。
蕭青冥滿意地讀完最後一句,重重蓋上了自己的大印。
這份皇令辭藻犀利,去繁就簡,重點隻突出一句話——從即日起,凡出入青樓賭坊,或者公開串聯企圖破壞國家政策的學子,將被禁止參加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