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隻要從今往後,不去逛青樓賭坊,就沒事了。”
舉子拍了拍陳沛陽的肩,道,“其實那些妓院賭坊,也無甚好流連的,沉溺溫柔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是好事。”
“等來日高中,還怕沒有才貌雙全的清白女子以身相許嗎?”
其他舉子雖然也對這道皇榜不滿,但總覺得天高皇帝遠,難道皇帝還能派人天天去青樓賭坊守著,看有沒有讀書人和官員去逛嗎?
眾人反而對最後一條不許串聯沒有太大反應,畢竟,一般人也沒幾個會像陳沛陽這幫人。
陳沛陽卻如墜冰窟,全身力氣都被這幾句話抽走了似的。
他們當然可以既往不咎,可就在剛才,自己可是領著那群落榜考生一路喊著反抗朝廷昏政的口號遊行過來的。
鬨事最怕的是什麼?彆人都沒事,偏偏所有懲罰都隻落到你身上。
陳沛陽死死咬著牙,盯著皇榜的雙眼通紅,還沒等他繼續想彆的法子企圖逃脫問罪,方才那些一路“護送”他們而來的巡邏衛,這時終於走了過來。
除了巡邏衛,走到他麵前的是兩名紅衣衛,腰間門彆著凜然的長刀。
其中為首一人麵無表情地出示了一張拘捕令,冷冷道:“陳沛陽,有人舉告你私下串聯組織落榜考生,聯絡朝廷官員,私相授受,企圖公然對抗朝廷政策,乾涉朝政。”
“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陳沛陽目瞪口呆,愣愣望著對方白紙黑字的拘捕令,渾身冷汗直流。
昨日那股硬氣再也找不到了,現在他隻剩一雙發軟的腿,兩隻顫抖的手,還有口舌都不利索的一張嘴:
“不、不可能!你們怎麼亂、亂抓人?我……我乃是秀才!是淮州陳氏子弟……陳氏你們知道嗎?我族中可是有長輩在朝為官的!”
紅衣衛翻了個白眼,道:“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今日早朝,陛下已經貶斥了好幾個上書反對科舉新政的官員,現在他們大概差不多已經要收拾包袱離開京城了。”
他不屑地撇一撇嘴,如今滿朝文武誰不知道,這位陛下可是說一不二的主。
自從去歲太後進了尼姑庵,以戶部尚書為首的一大群一二品官員落馬,又在寧州殺得人頭滾滾,現在還有幾個官員敢明著反對陛下的政令?
本來還有幾個勇士上書想試探一番,誰知立刻慘遭貶斥,這明晃晃的信號擺在那裡,陛下已經下定了決心,誰反對也沒用。
偏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子,還敢在這掠胡須?
陳沛陽徹底絕望了,怎麼會這樣?他懷中還有滿肚子“忠言逆耳”的諫言要上書,還有大好名聲等著他呢!
他搖晃著腦袋,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還要嘴硬強辯。
紅衣衛徹底失去了耐心,一把將人拎起來:“得了吧,你的那些淮州同窗,早把你出賣了,你乾的事,我們都一清二楚,趕緊走,彆耽誤時間門。”
※※※
皇宮,禦書房。
禦桌上的青瓷花瓶插上了新春時節的紅梅,幾滴露水綴在花瓣間門,微微折射著晶瑩的光澤。
蕭青冥坐在桌後,手握一支炭筆,在潔白的澄心堂紙上寫寫畫畫,旁邊放著一塊四四方方的乳白色方塊,是用橡膠製成的橡皮擦。
他得到係統送的橡膠後,派人找合適的地方試種了一些,現在季節偏冷,膠汁產量很少,勉強隻能研究製造一點樣品。
他手裡這塊小小的橡皮擦,就是其中之一。
他用炭筆寫了幾筆,再用橡皮擦擦去筆跡,澄心堂紙紙張厚實順滑,擦拭起來很容易。
他又換了一張京城造紙坊出的普通紙張,擦兩次還可以,但稍微多用力,紙就被擦破了。
蕭青冥嘖了一聲:“看來這還魂紙質量還是不行,得換成韌性更好的竹紙才行。”
喻行舟在他旁邊默默看了一會,道:“這種細碳竟然還能用來寫字?倒是稀奇。”
蕭青冥拿著一根細長的炭筆,在手指間門靈活地轉了一圈,笑道:“這種筆比毛筆好用許多,寫完還能擦去,反複利用紙張,將來我們要興辦普惠性學堂,就能最大化降低教育成本。”
喻行舟點點頭,看他埋頭寫字的樣子,微微一笑:“陛下主意甚好,就是用此炭筆寫出來的字跡嘛,嘖嘖……”
蕭青冥頓時臉一黑,來自學霸的歧視,總是全方位讓人猝不及防。
他把筆一扔,滿臉不悅地斜睨他:“朕的字怎麼了?筆給你,你來寫!”
喻行舟笑意不減,在他旁邊坐下,接過炭筆和紙張稍微試了一下寫法和力道,起初還有些不習慣,多寫了幾句,就逐漸掌握了技巧。
他的書法造詣本就極高,字跡越來越似模似樣。
蕭青冥伸著脖子看過來,前幾行字還有點歪,中間門越來越好,最後那幾句,仿佛像是用印刷機刷出來的標準字體。
蕭青冥不服氣,又不得不不服,最後酸溜溜地哼了一聲:“是不是用左手寫字會比較占便宜啊?”
喻行舟失笑,莞爾道:“字是要練的。臣從小練到大,就算換了一支筆,筆法還刻在手心裡。”
他起身,繞到蕭青冥身後,俯身下來,幾乎把他整個人環住,右手握住蕭青冥的手,叫他提筆,慢慢在紙上一筆一劃書寫。
“陛下筆鋒犀利,確實更適合用好發力的炭筆,撇的時候不要拉太多,可以收一收……”
他嗓音低沉和煦,動作溫柔細致,一手攬著他的肩,一手握著他的手,真正同一位師長教授學生一般無二。
他的呼吸離得極近,溫熱的吐息在耳邊來回吞吐,蕭青冥下意識側過臉,額頭便不經意蹭上他的側臉。
喻行舟恍若未覺似的,一心教他寫字,蕭青冥故意把腦袋挪開,那廝果然又貼過來了。
他嘴角一翹,心中哼笑,果然詭計多端的老師。
蕭青冥看一眼他覆上來的右手,忽而詫異地抬起頭:“你會用右手寫字?”
他的記憶果然沒錯,喻行舟小時候確實是用右手寫字的,後來不知道從何時起,突然改成左手了。
喻行舟頓了頓,“嗯”了一聲,卻沒有後文了。
“那為何——”
蕭青冥正要追問,書盛忽然進來稟報:“陛下,花大人求見。”
喻行舟隻好直起身,默默回到了自己位置上,蕭青冥好笑地瞥一眼他老神在在的表情,頷首道:“讓他進來。”
花漸遇匆匆而至,行禮道:“啟稟陛下,日前,陛下讓臣派人去儒城回收津交鹽場,臣方才收到八百裡加急的消息。”
“哦?”蕭青冥放下筆,“說說。”
花漸遇神色有些不虞:“聽聞渤海國主得知了誠郡王當著諸國使者的麵,代表渤海國簽署鹽場協議的事,氣得大發雷霆,將誠郡王禁足關起來。”
蕭青冥並不意外:“莫非他敢不認賬?”
花漸遇搖搖頭:“那倒不至於,渤海國本來就不占理,還有燕然也曾放話威脅,當著那麼多國家使臣,渤海國也不敢自打嘴巴。”
“事實上,他們已經把鹽場的人都撤走了,但是渤海國主實在心胸狹窄,貪婪無厭,這些人臨走前,把津交鹽場所有的鹽,能帶走都帶走,剩下大量帶不走的,竟然全數毀棄。”
“臣的手下報告說,現在的津交鹽場如同強盜過境,一片狼藉,鹽田都被破壞,短時間門內根本無法產鹽。”
“而渤海國占據著大量鹽,夥同當地商人坐地起價,比原來的價格貴了七八倍,老百姓吃不起鹽,民怨四起,隻怕再拖下去,要生出事端。”
蕭青冥沉思片刻,慢慢蹙起眉頭,渤海國做出這種下作的手段,他並不意外,什麼都不做乖乖讓出鹽場偌大的利益,那才奇怪。
不過這事為難之處在於,儒城的地理位置,在寧州和渤海國交界附近,跟幽州也挨在一起。
幽州有燕然軍隊,若是貿然派兵,隻怕會引起無法估量的後果……
正在他遲疑之際,卻見喻行舟神色有異。
“儒城啊……”喻行舟喃喃自語,目光越過一片虛無,不知幽幽落在哪裡。
蕭青冥有些奇怪:“儒城怎麼了?”
喻行舟沉默良久,才歎了口氣道:“儒城原名津交城,因鹽場而得名,後來……燕然南下,臣的父親喻正儒,為了保護津交城百姓……”
他頓了頓,有些艱難道:“在那裡殞身,死於燕然之手。後來當地人為了紀念他,就把名字改成了儒城。”
蕭青冥隱約聽過這件事,但所知有限,他望著喻行舟悵然的神色,總覺得其中恐怕不像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隻怕另有隱情。
喻行舟身上有太多事情,從未向他解釋過。
他的眼裡總是沉澱著某種沉重的情緒,大部分時候都深深埋在心裡,隻偶爾才流露一絲一毫端倪,不仔細分辨,根本無從察覺。
蕭青冥注視著他,過去那幾年究竟在他身上發生過什麼?